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03



梁帝苍老浑浊的眸子里精光陡射,花白的胡须抖了抖,却一言不发。

圣意难测。众军侯俱是战战兢兢,垂首不语,萧景宣脸色乍阴乍晴,正要开口,又在谢玉眼尾一扫时将已到嘴边的讥嘲之语堪堪咽下。

誉王萧景桓冷眼旁观许久,终于开言:“景琰这么说,莫非……是打算交出北疆镇戍军的指挥权?”

他问的虽是萧景琰,阴鸷的目光却在众军侯身上一再逡巡。谢玉迎上与他对视了一刻,又转开眼,余光落在萧景琰身上。

萧景琰颌角紧咬,一声不吭。谢玉垂目,向梁帝躬身拱手。

“燕人苦心孤诣绕过关隘,正因对我大梁之雄关险塞心有忌惮。北疆防线是靖王一手布置,靖王殿下却意欲留守宫中,令臣十分费解。值此军情艰危之际,靖王却要我大梁临阵换帅——臣以为,是为不妥。”

梁帝眉心深蹙,沉吟颔首。

“宁国侯是说……眼下这一役,非靖王挂帅不可?列位军侯,对此可有疑议?”

“陛下,臣是说——”

谢玉张口欲辩,见梁帝微一抬手,只得闭嘴噤声。

萧景宣悄悄一瞥自己的老丈人。一旁默立许久的勇毅侯轻咳了一声,肃然上前。

“贼寇孤军深入,绝不可放其善归。北疆防线是靖王耗费数年精力一手铸就,镇戍边防的军队,听的却是陛下一人之号令。靖王素来治军有方,军令之上传下达,将士之整合调度,自有军法约束,并非殿下亲临不可。靖王殿下,您以为如何?”

勇毅侯在军中素有直名,以刚直不讳而著称。那两道花白的浓眉一扬,望向萧景琰的犀利双眸里是毫不掩饰的猜忌和戒备。

萧景琰在边邑数年,风生水起。明眼人都清楚,他已具备割据一方甚至角逐夺嫡的实力,而燕人来犯的时机和节奏,不能不让人怀疑其背后有萧景琰的配合甚至唆使。怀璧其罪,多说一句都是错。喉头腥涩,眼底却是干的,萧景琰面无表情,隐在袖中的双手已暗暗攥紧成拳,禁不住一阵阵发颤。

“陛下。臣虽老迈,昔年也曾为我大梁镇守北疆一十三年。北疆之山川地貌、燕人之作战方式,臣亦谙熟于心。敌军寇境,臣恳请陛下……”

勇毅侯振声请命,字字铿锵。梁帝微微颔首,目光凝重,从众军侯面上一一扫过。

“勇毅侯老骥伏枥,壮心可嘉。列位军侯,以为何如啊?”

梁帝如此一问,众军侯只得效法勇毅侯,纷纷请战,以表忠志忘死之心。梁帝一一嘉许,又举目望向萧景琰。

“说到底,此次燕军入寇,靖王逃不脱布防疏漏、纵敌深入之罪责。列位军侯不辞老迈,视死如归,皆为挽回靖王之过失,景琰,你身为皇子,难道还要临阵退缩?”

那一双老目如深海,又如寒潭,波澜不起,又未有一瞬松懈。梁帝词句严厉一如既往,声气却是鲜见的温和,萧景琰一撩袍摆,恭肃跪拜:“儿臣不敢。儿臣但听父皇调遣,万死不辞。”

萧景宣脸色一沉,萧景桓无声冷笑。梁帝环视众人,语调从容镇静。

“近年西北战事不兴,靖王身为北疆镇戍军统帅,功不可没。然而军不可一日放佚,国不可一日忘战,今燕人趁隙而入,亦是靖王之过。景琰,你且会同诸位军侯,仔细商讨各州各路的府兵该如何征调统合,又该作何部署。北疆镇戍军仍由你挂帅,给敌寇迎头痛击,立了功,方能抵过。”

萧景琰叩首领命。萧景宣心中不忿,正要质疑,又被梁帝挥手阻止。

“此次燕人寇侵不同于往日,其居心叵测,不可轻忽。如宁国侯所言,临阵换帅,乃是兵之大忌,”梁帝神色疲惫,“北疆之防务,也无人比景琰更得心应手。景宣,你且会同兵部和户部,今夜就拿出兵马粮秣的调配方案,明日一早传檄洛川关左近州郡,速速筹备军需……”

高湛扶着梁帝,先行回宫安寝了。萧景宣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只能自去召集户部和兵部的官员议事。近年来,洛水一线疏浚河道、筑堰挖渠等工程皆由誉王督管,此时他也留下一同商讨战局。萧景桓与萧景琰并肩而立,听熟悉地形的勇毅侯一一指点,何处该重兵布防,何处又可伏以奇兵。

远远有更声传来。众人皆围看地图,分析军情,萧景桓暗暗斜觑萧景琰,见他虽笔直站立,与往常无异,额角却有冷汗落下。

萧景桓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就去抓他的手。萧景琰本能欲避,又生生顿住,被他一把握紧了手指。

萧景琰的手湿冷如冰。萧景桓愣了一瞬,松开手,又皱眉一笑。

“适才听内侍们说,静妃娘娘送了宵夜点心过来。皇兄正饿得慌,景琰陪我去用一点?”

萧景桓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恰好让众军侯听得清楚明白。这位五皇子,平日里故作勤勉,实则是与太子一般的膏粱纨绔,谢玉淡淡一瞥,缄口不语,众人心中皆不屑摇头,面上却装聋作哑,任由萧景桓将萧景琰拉走。

萧景桓将萧景琰拉到一处僻静偏殿,屏退内侍,急急问道:“我去传唤太医?还是立刻差人送你回府?”

萧景琰摇摇头,十分虚弱。

“多谢皇兄。我……带了药。”

四下无人,萧景琰也不再硬撑,由着萧景桓将他一路扶到坐榻上。萧景桓见他压着喘,抖抖索索掏怀里的药瓶,摸了半晌也没能摸到,俯身伸手想帮忙,又被他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他终于摸到了药瓶,小心翼翼倒出一粒,又仰头吞药。看他喉结滚动,似是吞咽艰难,萧景桓想说点什么,几番吸气,却没能发声。

烛火跳动摇曳。萧景琰闭目调息,眉眼和鬓角都湿成一片,眼睫下的两瓣暗影也沉重。他微微偏过脸,他看不清他的神情。

“景琰,你……你如今这样,怎么能骑马打仗?”

“五哥。”

从小到大,他鲜少这样唤他。萧景桓有些受宠若惊,正犹疑惶惑着,萧景琰已抬起了头。

“燕军避实击虚长驱直入,有恃无恐。我猜……必有内奸,”萧景琰双眸晶然发亮,尤显黑白分明,“眼下战事吃紧,景琰责无旁贷,太子也得亲临前线,筹措督办军需。五哥若能腾出手来,找到这个内奸,定能力挽狂澜,一举奠定胜局。”



梁帝深夜驾幸芷萝宫,静妃亲手为他宽衣脱靴,换上熏笼上烘暖的寝衣鞋袜,又令宫女端上温热的药羹,似是已知梁帝会来。

“景琰此番出征,婚事又得搁一搁。你可怨朕?”

梁帝斜靠在厚厚的锦褥上闭目养神,静妃坐在榻前的绣墩上为他捶腿,闻言一怔。

“臣妾……不敢。”

静妃按摩的动作并未停顿,节奏力道也无改变。梁帝柔声道:“是不敢,还是不会?”

“既不会,也不敢,”静妃红了眼眶,忍泪道,“臣妾虽愚钝,也知此次北燕南侵,景琰难辞其咎。陛下笃信景琰,仍令他挂帅出征,将功折罪,如此天恩浩荡,臣妾怎能……又岂敢……”

梁帝长长一叹。

“果然还是你最懂朕。景琰镇守北疆五年,平安无事,回京不久,北燕就大肆南侵,个中缘由,只怕景琰也是有口难言。朝中军侯们坐而论道,然而真让燕人闻风丧胆的,也只有景琰而已……”

静妃强颜笑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吉言,定然应验。”

梁帝拍拍她的手,睁开了眼。

“待到景琰凯旋回朝,再议他的婚事。你且告诉朕,待选的那些姑娘,你中意哪一个?”

送到靖王府的闺秀画像,梁帝早早就在芷萝宫和静妃一同赏看品评过。彼时的静妃个个称赞,等同于未曾表态,此刻她沉吟了片刻,殷殷抬首道:“今夜席上,贵妃和纪王提起的雪山神女,似乎所言非虚……”

梁帝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似笑非笑:“哦?景琰对你说过?”

静妃缓缓摇头:“绝嗣无后,不孝之尤,他如何敢提。今夜他顶撞陛下,臣妾想,他一定另有苦衷……”

梁帝让萧景琰亲自选妃,是示宠,更是试探。靖王妃的候选名单,囊括了金陵城当权得势的所有公卿显贵、文臣武将,无论在朝在野。既有太子党、誉王党,也有豪族清流、寒门新贵,而萧景琰作出的选择,也就是他回朝后站定位置——出乎梁帝意料之外,萧景琰谁也没选,谁也不肯选。

“他能有什么苦衷,”梁帝气哼哼道,“说到底,他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罢了。当初他迷上妙音坊的头牌,五迷三道颠三倒四,如今朕默许了,他倒又抛之脑后了……”

静妃惟有唯唯请罪,自谢教导无方。梁帝叹道:“景琰行事不拘小节,大事上还是明白的。朕的儿子,朕自己最清楚,景琰是个好孩子,怕只怕……被底下的人给带坏了。就像当年的景禹……”

静妃垂首屏息,不敢应声。梁帝摸了摸她的头发,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还好他也不是景禹。什么事不能做,哪些人不该碰,他还是有分寸的。这孩子,就是这一点让我放心。”

中书令柳澄,为人冲淡质朴,行事不偏不倚,是朝中清流的中流砥柱。梁帝有意将柳家孙小姐指婚于萧景琰,若萧景琰顺势应了,朝中最有权势的皇子便将由二虎相争变为鼎足而三。

不曾想,他居然也一口回绝。眼前这一场战事势必不能善了,而萧景宣这个不成器的太子呢,对这个军权在握的皇弟,忌惮已激化成了明明白白的敌意。

这些儿子,没一个让人省心。静妃坐在身畔,按摩着他隐隐跳痛的太阳穴,指法轻柔,她身上的淡淡药香,暂时让梁帝松弛了心神。只盼望他这把老骨头争气些,能等到边患平定,再回头整饬家事,慢慢厘清他们兄弟之间的陈年恩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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