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04



“燕人入寇,殿下真的相信靖王毫不知情?”

萧景桓凌晨回府时,秦般弱还在王府书房,明烛严妆,盈盈端坐,已候了他整整一夜。

“起初我也怀疑。但细看景琰的神色形容,又不似作伪。”

萧景桓若有所思。秦般弱素手抵额,悠悠道:“去岁八月末,靖王启程归京不久,燕人游骑就在梁燕边境频繁出没,如今看来,北燕从那时起就已着手筹谋战事。般弱远在金陵,尚且略知一二,靖王和他的镇戍军却一无所知,全无防备?”

萧景桓微怔,少顷,又疑道:“既然般弱早已听到风声,为何一直不曾知会本王?”

秦般弱轻声一笑。

“红袖招每日来来往往的各方消息纷繁芜杂,哪能桩桩件件都拿来烦扰殿下。般弱近来留意北疆军情,也是因靖王回朝之故……”

对萧景琰,秦般弱和萧景桓向来态度不一。秦般弱想挑拨他和太子之间的宿怨,坐山观虎斗,只待这二人两败俱伤,誉王即可坐收渔利,而萧景桓却执意要拉拢萧景琰,共同对付太子。

“燕人备战,虽远比大梁机动便捷,也并非朝夕之间就能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攻势。般弱原以为,萧景琰已与燕人达成默契,打算借机起事,与东宫分庭抗礼,可殿下既然笃定他真不知情,那或许……他是被身边的人算计了。”

秦般弱细语娇柔,却听得萧景桓心头一惊。任他如何拒绝面对,他也不能不承认,今日的萧景琰,不仅有夺嫡的实力,更有逼宫的动机。他手握重兵,实力日隆,与东宫已成剑拔弩张之势,纵使他本人没有造反之心,难道他手下的人也都肯随他?

父皇已是风烛残年。苦心积虑经营多年,他也没能把萧景宣拖下储位,如今,又要再加上一个萧景琰?

萧景桓眉心深皱。

“昨夜年宴,还有一件蹊跷事。景宣和景琰势同水火,可景琰在席上公然抗旨拒婚,越氏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居然还帮景琰说话……”

有关靖王妃候选闺秀的种种八卦逸闻,早已沸沸扬扬传得满城风雨,秦般弱也提点过萧景桓不要插手此事,以免梁帝疑心。秦般弱听萧景桓细说席间情形,明眸流盼,支颐思索:“陛下希望靖王大婚生子,太子却不然。柳氏世代簪缨,柳相深得陛下器重,门生故吏遍于天下,靖王若得此岳家扶持,再开枝散叶,将来便难以收拾。太子既无法拉拢靖王,他二人必有势不两立的那一天,靖王执意不愿婚娶,虽不知所为何故,对太子来说却未尝不是好事。这一点,越贵妃比太子看得明白。”

灯下的美人秀眉颦蹙,似有心事重重,萧景桓淡淡一笑。

“般弱不必过虑。对本王而言,萧景琰根本不足为患。他本人也好,他的属下将领也罢,想要夺嫡,只怕有心无力……”

秦般弱狐疑抬首。

萧景桓笑了笑,颇有得色:“诚如昔年传闻,萧景琰已身中奇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昨夜子时,咸安殿偏殿只有本王与他二人,萧景琰终于吐露了昔年他曾三缄其口的秘密。”



“元嘉二十一年,此人总督河间六郡之防务,曾勾结滑族,挑拨北燕八部族入寇我境。元嘉十九年,此人亦设下毒计,令我虎贲营三千烈士无辜殒命。当年,是他将我之战功奉与萧景宣,将他推上储位,今日,他又再度引狼入室,欲将洛水原膏腴之地献于燕人……五哥,此内奸不除,父皇百年之后,我大梁难道要向蛮夷戎狄俯首称臣?”

昨夜咸安殿中的萧景琰,语声虚浮,双颊泛着病态的晕红。他紧紧攥住他的手,如同溺水之人不放过漂来的一芥浮木。那是多年持弓握剑的手指,指掌修长骨节有力,萧景桓心中狂跳不止,强忍着没有痛呼出声。



“萧景琰所指……是夏江?他如何又能断定,夏江就是内奸?”

秦般弱镇定下来,秀眉轻蹙,七分不悦盖过了三分惊惶。萧景桓轻轻摇头,笑得高深莫测。

“夏江究竟是不是内奸,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景琰打赢这一仗,本王再活捉夏江,我二人联手证明夏江的叛国重罪,不就能顺理成章,将萧景宣拉下储位了么?”

秦般弱眼波盈盈如水,柔声道:“然后呢?靖王军权在握,又建新功,殿下就不怕为人作嫁?”

萧景桓笑而挥手,成竹在胸。

“景琰毒发时的情形已为本王亲眼所见,千真万确是悬镜司的子夜离魂无疑。景琰亦亲口告诉我,夏江便是下毒之人。”

昨夜那一出兄友弟恭,分寸拿捏刚刚好。萧景琰有求于他,口口声声家国大义,萧景桓应允得痛快,誓要为国为家除恶务尽——萧景琰终于主动与他合作,做这次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

“本王若能拿获夏江,得到子夜离魂的解药,又何愁他萧景琰不乖乖听话,任我摆布?”

萧景桓长笑数声,颇为自得,秦般弱眸光流转,几番斟酌,终于犹疑着开言:“殿下说,靖王中的毒是悬镜司的子夜离魂?般弱孤陋寡闻,只知中了子夜离魂之人,百日内必死……”

“本王也纳闷这一点,”萧景桓沉吟道,“景琰手上有药。他服的药,能暂时克制毒性。”

“哦?殿下既已亲睹靖王毒发时的情形……”秦般弱嫣然娇笑,“假如他无医无药呢?待到子夜更深,奇毒发作最剧的时刻,他便全无自保之力,只能任人宰割,是不是?”

萧景桓大惊失色。

“今日情势,景琰是友非敌……”

秦般弱凝眸看他,笑意一凉。

“殿下视靖王是友非敌,可靖王却打算利用殿下。萧景琰中毒,是在邠州之围方解之时,这缠绵奇毒折磨了他五年,他必定也上天入地找了夏江五年——萧景琰手下,江湖异士不乏其人,他找不到夏江,凭什么认为殿下就能找到?”

萧景桓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回视秦般弱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


“找到滑族人,便能找到夏江。”

子夜的偏殿之内,梁栋巍巍,灯火昏昧。萧景琰的眸子黑不见底,似两团无声燃烧的幽冥之火。


萧景桓将自己的手覆上秦般弱的手背,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般弱,本王命你……”

“我从未提过我的身世,”秦般弱凄然摇头,“请殿下……不要为难般弱……”

“本王从未点破过你的身世,更不会为难你,”萧景桓双手搭上她柔若无骨的削肩,缓缓握紧,眼神炽烈,“本王求你。般弱,帮我。”



大年初一,金陵城张灯结彩,鞭炮声声。平民黎庶一派祥和喜乐,浑不知战祸将至,而早在日出霜晞之前,兵部传檄的快马就已直出朱雀门,风驰电掣一般径向北方前线去了。


萧景琰日夜兼程,直驱洛川关。走到第四日,晴日忽而冥晦,渐聚起彤云万里。平野如砥,萧景琰和他的轻骑卫队顶风疾驰,烈风如冰刀割面,傍晚时分,簌簌雪珠又席卷而来。

“殿下,这冻雨下得马蹄打滑,暂且扎营休整一夜吧。”

亲卫队长在萧景琰马前请示,冻雨在他的兜鍪和甲衣上凝成薄冰,眉毛上也挂着细细的冰碴。萧景琰抬头看看天色,略一沉吟,点头应允。



帐外朔风呜咽。这几日接到的军报,洛川关下的燕军白日偃旗息鼓,夜间倒时常偷袭挑衅,让守关的将士防不胜防,深入河谷、暗中侦察的命令已然发出,只是还未有回音。

冻雨敲帐的噼啪声渐渐止息,雪片终于窸窸窣窣落下。连日劳顿的疲乏阵阵袭来,萧景琰裹着狐裘,意识正朦胧,忽又觉冷风透帐而入。本能地一把握紧佩剑,正要一跃而起,又被人衣袖一卷,兜头按倒在褥上。

这气息如此熟悉,却令人不可置信。一把将来人掀开,萧景琰哑声质问:“谁许你来的?你来干什么?”

一团漆黑里,他庆幸他看不见他的脸红,却没把握他会不会听见自己的心跳。蔺晨凑到他耳边,轻“嘘”一声,压低了嗓音:“殿下少安。如此一惊一乍,难道想把军爷们全叫来围观在下?”

萧景琰呼吸起伏,抿紧了嘴唇。蔺晨打着了火折子,将帐内的风灯点亮。

“你不许我去金陵,我就没去,”蔺晨无辜一笑,在萧景琰面前蹲下,“是你离开了金陵。”

萧景琰一言不发,眼神晶亮。蔺晨捏他通红的耳朵:“赶了一天的路,给我摸摸,耳朵冻掉了没?”

萧景琰甩开他的手。蔺晨偏不依不饶,贴过去在他怀里一阵乱掏:“给你的药呢?还剩几粒?”

萧景琰推拒不开,很快被他摸出了怀里的药瓶。蔺晨举到耳边摇了摇,沉了脸。

“怪不得四天赶了十天的路,你把这药当蜜饯果子嗑么?”

萧景琰一把夺下药瓶揣回去。许是见他帐内灯光亮起,有亲卫在帐外问殿下可有吩咐。萧景琰让亲卫自去休息,不必伺候,又瞪眼看蔺晨。

昨天夜里,他看着剩下最后一粒药丸,确曾幻想过,药吃完了,蔺晨会不会出现。而当蔺晨果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又只觉荒谬而惶恐。

“你……该不会把庭生也带来了吧?”

“我没敢告诉他要来找你,”蔺晨揽着萧景琰的肩,在他鬓边落下一吻,“第二句话就问他。看在拖油瓶立了大功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听他话音有异,萧景琰坐正了皱眉看他。蔺晨却定要贴上来,下巴磕在他颈窝里。

“我把拖油瓶带回琅琊山,他却整天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老爹的书库里。陈年的古籍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飞流给他送饭他也不放过,又拉着飞流瞎琢磨……”蔺晨吻着萧景琰的耳垂,喃喃絮叨,“折腾了几个月,他想出了一个新法子。我们试试,或许……能清除你体内子夜离魂的余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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