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02



年宴草草散了。来送急报的兵部尚书李林躬身垂首立于殿中,众内侍各自出殿,去通传众军侯入宫议事。众皇子之中,梁帝只留下了太子和誉王,以及自北疆返京不久的萧景琰。

“景琰府中日日都有千里飞奴来来往往,此次燕军入寇,你也早就听到风声了吧?”

萧景宣故作恳切,一脸的纯善无害。梁帝眉心紧蹙,目光亦随他投向沉默许久的萧景琰。

咸安殿后殿的墙面上,悬挂着洛川关的巨幅地图。萧景琰笔直立于图前,默而不语。

“太突然了,”萧景桓缓步踱至近前,与他并肩而立,“贼寇偷袭疾如魅影,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宁武关……如此紧要关头,太子殿下还疑神疑鬼,将矛头对着景琰,难道是想徒增内耗,资敌助敌?”

“萧景桓!”

萧景宣恼羞成怒,然而偷觑了一眼梁帝的神色,也自知不是争吵的时候,只得转身质问殿中默立的兵部尚书:“李大人,燕军劳师远征,战线如此漫长,边郡守军居然都被蒙在鼓里?”

李林唯有叩首谢罪,再一次伏地不起。梁帝不耐地挥挥手,让他平身,锐利的目光却紧盯着萧景琰,一刻也未曾离开。

萧景琰浑然不觉。萧景宣的含沙射影也好,萧景桓的呛声执言也罢,他都充耳不闻。太突然,也太蹊跷。他心中的疑惑,与萧景宣并无二致:燕军数万之众直插洛川关,为何他萧景琰居然一无所知?

列战英坐镇湟城,北疆和靖王府的军报往来并不是秘密,何况他还有蔺晨。北燕异动,他们不可能全然不知,难道……列战英和蔺晨,竟一起瞒着他?

北燕大举进犯洛川关,其主帅是北燕第一勇士拓跋昊。萧景琰凝视着地图上环绕洛川关的重山峻岭,喃喃自语,疑虑重重:“以拓跋一族为主力入侵我境,燕人所图,究竟为何?”

萧景宣亦疑道:“燕人所图为何?进逼洛川关,自然是因为觊觎我大梁第一粮仓。燕人屡屡入寇,不都是为了抢人抢粮么?”

萧景琰摇头。

“觊觎关内的丰洛仓,也确然不假。可燕人此次入寇的代价太大,目的恐怕不止抢人抢粮。”

“景琰,”梁帝目光微闪,却全无表情,“朕将北疆防线全盘交给了你。燕军不声不响越过亘雪岭,绕开宁武关,你竟然毫不知情?”

萧景琰涩声道:“亘雪岭天险难逾。未布重兵于此,是景琰的疏忽。”

亘雪岭一线漫长迂回,冰川万重,终年奇寒,驻防戍军苦不堪言,逃亡者众,已是经年痼疾。自萧景琰接手北疆防务,骑兵实力日隆,游戍和驰援的效率一日千里,便撤去了亘雪岭的常戍军,改为三十里一烽燧,置戍卒三名,一年一轮换。眼下燕军自恃其体格强健、作风悍勇,偷越此极寒天险,虽绕开了重兵布防的宁武关和守备森严的邠、沂、介、浍诸州,战力势必也已消耗了十之六七。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燕军定会全力拿下丰洛仓,以资补给。近三年来,大梁风调雨顺,年丰人和,丰洛仓稻米流脂粟米白,数千能储万斛之粮的窑库俱已充实。若丰洛仓失陷,被燕人据而守之,虎狼之师定然更加有恃无恐——战火将蔓延至中原,甚至威胁金陵。

“于今之计,当速调邻近州郡守军,增援洛川关,亡羊补牢,”萧景宣一扫萧景琰,肃然进言,“北疆的防线也必须立即调整。儿臣举荐——”

“北疆防线不可轻动。未知燕军虚实,邻近州郡的府兵也不可擅调,”萧景琰沉声道,“如今接到的只是洛川关送来的军报。燕人不计后果得失,悍然入寇,不可能只此一支孤军悬军突进。况且燕军长于野战,不善攻坚,洛川关天下雄关,一时半刻还不至于陷落,可若是援军半途再遭伏击,邻近州郡岂非岌岌可危?”

“一时半刻不至于陷落?萧景琰,若洛川关失陷,丰洛仓落于敌手,你可担得起罪责?”

萧景宣亢声怒斥,萧景桓目光闪烁,一言不发。梁帝微微抬手,满面疲色难掩。

“别吵了。景琰,眼下军情危急,你既不同意调军增援,可有更周详的应对之策?”

“儿臣认为,敌寇既然能不惜代价绕过宁武关,也不会强攻洛川关,”萧景琰指向地图上山势较缓的一处狭长河谷,“丰河谷,位于洛川关西南一百五十里处。枯水时节,这是通往洛水原的唯一道路,乱石嶙峋,沼泽处处,可如若能涉险穿越,便能绕至洛川关背后,直驱洛水原,将丰洛仓收于囊中。”

萧景琰修长的手指一路下划,停顿在一片开阔平原上。

“洛川关外的燕军只是佯攻,以牵制我守军主力,其真正目标,应该是洛水原。假设燕军能穿越河谷抵达此地,也已师老兵疲,我军可集结于此,以逸待劳。”

梁帝沉吟不语,高湛又通报宁国侯觐见。萧景宣精神一振,来人已大步迈入殿中,衣袍带风,步伐矫健。

谢玉向梁帝恭谨施礼,又回身直视萧景琰。

“靖王殿下一番高论,老臣适才在殿外已然听闻。靖王既已推知燕军将取道丰河谷,却要在洛水原设伏,是打算诱敌深入么?”

宁国侯谢玉虽已年过半百,依然挺拔清俊,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此刻御前奏对,言语也温润。萧景琰与他对视了一刻,徐徐道:“不错。”

谢玉微微颔首:“丰河谷地势险恶。燕军若孤军涉险,取道此处深入我境,我军何不顺势而为,设伏兵于河谷之间,一举歼敌?”

萧景琰霍然抬眼,双眸微敛,逼视谢玉,谢玉亦坦然回视。

萧景宣拊掌道:“宁国侯所言极是。燕人不谙河谷地形,若敢踏入此地,简直是自寻死路。景琰,你不设法在此拦截,却要放任敌寇走出河谷,进入洛水原?燕军长于马战,一旦入我平原,你可想过后果?”

萧景宣字字诛心,咄咄逼人,萧景琰却只紧盯谢玉,充耳不闻。

“谢侯欲于河谷设伏待敌,这堪付大任的军队,您打算从何处抽调?”

萧景琰的目光如冰刀霜箭。谢玉垂眼回避,向梁帝肃然拱手。

“老臣惭愧。近年闲居金陵,对边地防务已然生疏,北境边郡的哪支军队可堪大任,老臣不敢妄言。”

谢玉说得谦谨。然而此言一出,殿中诸人便齐齐望向萧景琰——毕竟,这几年来,靖王才是北境军的统帅。

“景琰。将你的镇戍军就近调往丰河谷,最快需要几日?”

梁帝问得和缓,语气却不容置疑。萧景琰深深吸气,面向兵部尚书,一字一顿:“李大人。金陵今夜收到急报,距燕军兵临洛川关,已是第几日?若如我所料,这支燕军是为其主力大军迂回至洛水原打掩护,那么,此刻燕军主力最快该至何处?”

众人悚然动容。萧景琰的目光从李林、萧景宣、谢玉面上一一扫过,终与梁帝交汇。

“北燕孤注一掷,越鸟道来犯,必定有熟谙地形的向导为其引路。我军已失先机,再贸然深入河谷寻敌作战,后果难料。故而儿臣建议,我镇戍军可自亘雪岭南麓东进,封锁燕军南下驰援之通道,再调集邻近平、卓二州的府兵,在丰河谷东端、洛水南岸布阵迎敌。两路钳击,誓将敌寇困死于重山之中。”

“说来说去,燕军取道河谷不过是你的臆测罢了,”萧景宣不屑地嗤笑,“景琰,洛川关告急,你却要将重兵布于他处,究竟是何居心?”

几位军侯已陆续到齐,皆肃立在侧,垂首不言。梁帝眼周的纹路深深皱起,满目狐疑,从连声冷哼的萧景宣,扫视到抿唇不语的萧景琰。

殿内一时极静。

“太子殿下,靖王与燕人相交颇深,知己知彼,今日作此推测,应该不是空穴来风,”谢玉朗声道,“元嘉二十一年,犬子立功于异域,便是因为持了靖王信箭,得慕容氏六皇子鼎力相助之故……”

谢玉话中有话,梁帝蹙眉敛目,似在认真掂量回味。

横尸喋血的大非峪之败犹历历如昨。眼前这含沙射影之人,便是当年谷口失约、令他虎贲营全军覆没之元凶。

十一年前,也同样是他,矫诏背恩、欺上瞒下、窃夺军功,将赤焰军七万忠烈剿杀于梅岭。

萧景琰双瞳灼灼,似烈焰,又似寒冰。恨不能将这惯会暗箭伤人的伪君子片片凌迟,耳畔又传来了萧景宣的轻薄讪笑。

“景琰自燕营脱逃回京的那一年,慕容氏亦来京和议。父皇可还记得,当日也是在此殿中,慕容沣曾亲口说过,景琰是他皇姐的入幕之宾?”

“住口!”萧景琰一声怒喝,双拳紧握,然而再望向梁帝时,面色又如槁木死灰。

“丰河谷崎岖难行,燕军携马匹辎重,要穿过河谷完成集结,至少还得十余日。战机不可贻误,请父皇速速下旨,征调邻近州郡之军马驰援洛水原, 再命卓州、平州之守将急率大军至洛水南岸布阵待敌。陇中四州的镇戍军,定会全力配合,断敌后路,灭敌援军……”萧景琰抬头,暗沉沉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情绪,“父皇若不放心景琰,大可将景琰囚禁宫中,以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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