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17



蔺晨的脸色变了变,嗔道:“你不信我?”

萧景琰凝目注视他半晌,欲言又止。

“我知道,余毒未净,你日夜难捱,”蔺晨幽幽低叹,“跟我回琅琊山好不好?谢玉那老贼,难道就不能独当一面?”

萧景琰摇头苦笑。

“燕军意图未明,背后还有滑族捣鬼。如今正是为赤焰平反的关键时刻,我分身乏术,只得让聂锋在金陵独力支撑,又怎么可能跟你去琅琊山?”

蔺晨脸一冷,凉凉道:“旧案平反,本来就是聂锋的事,与你何干?你置身事外,翻案或许还有可能,你一牵扯进去,大家全完蛋。”

萧景琰本能地张口欲驳,怔了片刻,又黯然垂眸。

蔺晨说得没错。以今日之情势,梁帝之多疑,他若卷入赤焰一案,势必被视为恃骄兵而凌君父,包藏祸心。

“娘娘尚在宫中,你一举一动都得小心,言侯与你通信如此谨慎,正是为此。太子为势所迫,不得不违心为赤焰案发声,一时或许还不明所以,来日想明白了,一定会恨透了你……”蔺晨俯身抬目,望进萧景琰的双眸,“眼下这一仗,打输了,固然难辞其咎,打赢了,你在金陵的处境就更危险。谢玉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急着要撇清勾结夏江引狼入室的罪名,你安心去治病,把指挥权让给他,岂不两便?”

萧景琰决然摇头。

“不行,我不放心,”他抬起手,指腹落在蔺晨脸上,迟疑着摩挲,“对不起,蔺晨。”

得到这样的回答,本来也是意料之中,却为何仍觉胸中一空,呼吸陡窒?蔺晨握住他的手,轻轻一笑。

“殿下欠我的账,是打算赖掉不还了。”

“现在还不上,将来……一定,”萧景琰的脸慢慢红了,声音倒不见低,“还要再借点,行不行?”

他倒是理直气壮。蔺晨扬起眉毛,惊诧又好笑:“你要借钱?想干嘛?”

萧景琰揉揉鼻子,尴尬地笑笑。

“眼下有场硬仗要打。朝廷的军饷一时还到不了,所以我想……”

蔺晨很想敲他脑袋,手里却没了扇子,只得清高地抬抬下巴:“发财的买卖,蔺某从来不拒绝。蔺氏钱庄的大掌柜会来拜会殿下,要借多少,利息几何,凭何抵押,几时偿清,您跟我家大掌柜谈。”

萧景琰舔着嘴唇,强笑道:“利息多少?”

蔺晨正色冷哼:“那要看殿下借多少。借得越多,利息越高。”

萧景琰愕然:“为什么?”

“还不起,就别借,”蔺晨捏起萧景琰的下巴,语声忽而轻佻而含混,“难道殿下付不起利息?这是想赖呢,还是想……肉偿?”

只是微一愣神,就被他吻上了嘴唇。

萧景琰的皮甲穿得齐整,蔺晨解甲的手段却分外熟练。何止解甲,他对一切流氓手段都得心应手熟极而流,而且蛮不讲理……萧景琰被吻得晕头转向恍恍惚惚,蔺晨已将他的皮甲一件件拆解脱下,扔在地上。

帐中炉火熊熊,他仅着里衣,被蔺晨搂进怀里。熟悉的手指游走在脊背上,暗蓄内力,时按时揉,由轻而渐重——他并不急于脱他衣衫。

他的目标是他周身的大穴。萧景琰如梦初醒,为时已晚。热意循行奇经八脉,暖洋洋轻飘飘,悠悠荡荡如坠云絮,却使不出半点力气。他伏在蔺晨肩头,浑身虚软,惟有意识依然清醒。

这是第几次上他的套了?萧景琰在心里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眼睁睁看蔺晨将自己横抱而起,平放在床上。

“你不肯跟我回琅琊山,我只得冒一冒险。”

萧景琰嘴唇翕动,微弱而无助,眼中却有怒火和哀求复杂交织。蔺晨遮住他的双眸,柔声道:“放心,我不会把你打晕了扛走。我不能让你恨我一辈子。”

萧景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却微弱的呜咽,却吐不出字句。蔺晨松了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筒,在他眼前打开。

“拖油瓶发现的解毒之法,最关键的就是这一味药引。我要割破你的手指放点血,有点疼,你且忍忍……觉得恶心就闭上眼别看。”

竹筒里黑乎乎一厚层,看不出是什么。不用他提醒,萧景琰已觉眼皮沉重,视野也渐渐模糊。大帐的窗口甚狭,切出的一方天空更显明亮,天色晴好,白晃晃的日光斜刺入眼,晕染成一团团迷离暧昧的斑块。

眼睛刺痛却干涩,没有泪水。他最后看清的,是蔺晨指间的那柄小刀,三寸来长,雪白锋利,可这把刀将如何划开他的手指,他就一无所觉,也没法看见了。

“本来,我是打算陪你打完这一仗,再带你回琅琊山,慢慢静心调治的,可是……”

可是毒性忽然恶化,出乎他意料之外?

“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滑族那只猴儿。要不是他带我寻药,只怕我现在还在河谷里打转,”蔺晨的声音响在身畔,依旧清晰,“这些灌草初虫吸食了你的鲜血,若能侥幸不死,长成后就是解毒的药引。幸好你体内余毒不深,我们成功的机会很大……”

这几年来,蔺晨为他解毒,已是无所不用其极。一回回煎熬苦楚,又一次次失败复发,甚至雪上加霜。他并非不肯信他,也不吝再让他尝试一次,可战事迫在眉睫,滑族又神出鬼没,他身为三军统帅,哪来的余暇陪他试药?

心里质问怒斥了一百遍,事实上他却只能瘫卧于床,任他为所欲为。这胆大包天之徒静默了一阵,许是在侍弄他的宝贝药引,少时,又开腔道:“我要回一趟琅琊山。药方里用到的几味药材市面上难寻得很,我老爹的私房药库里倒有。我下山时,拖油瓶已经把我家老头哄得团团转,怕是早已偷到了药库的钥匙,只等我回去动手配药了。”

他要走,一支军队也拦他不住。无论萧景琰如何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你放心,我没空到处乱跑,”蔺晨将他包扎好的手掖入衾内,又在唇上落了个轻吻,“我在琅琊山静候捷声,配好了药,就给你送来。燕军不足惧,还请殿下打落水狗时照顾主人的情面,卖慕容沣一个人情。”

萧景琰呼吸一促,却无力睁开双眼。蔺晨凑近他耳边,低语道:“金陵城中,第一该防范的不是太子,而是誉王。他花言巧语也好,义正辞严也罢,你切莫忘记,昔日璇玑座下的大弟子,今日已是他府中的首席谋士。”

誉王,秦般弱,璇玑,夏江,远在高昌的绿菀,还有她不知所踪的族人们。他奋力呼吸,无法发声……蔺晨就要离开,他要提醒他,他羽翼之下的那些滑族人同样应该警惕,却只能发出一串急促粗浊的气音。

“这一次,你不必送我了,”他的语声低柔,掠过耳际,像初夏清晨玄武湖畔的风,“你累了,睡一睡可好?”

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将至帐门,是他的近卫。来人可会看出他正受制于蔺晨,临机应变,将他拿下?萧景琰忽然紧张,心如擂鼓,然而恰在此刻,因连日亢奋已浑然忘却的困意也倏忽而至,不由分说,霸道无比,他竟无从抵御。


睡眠将他全然吞没。久违的沉睡,黑暗、滞重、甜美而粘稠,他沉溺其中,如身陷蜜糖的一只小小飞蠓。沉睡来之不易,令他几乎遗忘所有,可恶的梦境却要将它切割,撕裂——那些尖锐的,破碎的,不成片段的梦。

反反复复闯入梦中的,是一个满脸血污的陌生少年。

“你中了度母娘娘的毒。她的毒,没有解药。”

少年的双眼黑如矿晶,大得骇人。

“我给你一个痛快,你不要。你宁可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怀里的人面色青灰,僵硬如尸。他无视幽魂般的陌生少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他涂药,牙关紧咬,满心慌乱,颤抖不已——他手背上的伤口细而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能致他死命。

“他治不好你。他保你多活一天,你就活受罪一天。”

滑族。这陌生少年是滑族人,滑族余孽,其心可诛……他依稀记起自己承诺过不杀他。他承诺过谁?

低头,怀中已空。他怀里的人是谁?他自己……又是谁?


萧景琰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心脏狂跳不止,冷汗淋漓。

窗外日光明亮依然,不知睡了多久。他束甲整冠,掀帘出帐。门口的近卫侍立如常,见他举步闲走,便随扈身后。

一声号角纵贯长天,悠悠不息,操练战阵的将士们正列队回营。白日当空,帅帐前的空地上立着一尊日晷,针影正北,恰是午时。萧景琰住了脚步,问:“士信呢?”

他问的是近卫统领李士信。闻他此问,身边的亲兵有些疑惑,答道:“李将军奉旨押送滑族奸细,卯时三刻离营了。”

奉旨?将一句“奉谁的旨”堪堪咽回肚里,萧景琰略一思索,沉了脸疾步回帐。

他在自己寝帐的桌案底下找到了自己的近卫统领。这惨遭暗算的汉子被剥走了全套甲胄、腰牌和佩刀,又被重手点了昏睡穴,军医好一番推拿才晕晕沉沉醒转:“殿下……”

“别说了,”萧景琰咬牙哑声道,“昨晚到今天,这帐中发生了什么,不得外传。”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蔺晨早已不知遁往何方。军官带着双胞胎,女孩还重伤瘫痪,特征是再显眼不过,似乎不难追缉,可是他既然能易容成李士信在同袍弟兄跟前蒙混过关,又焉知他不能变成别的牛鬼蛇神,上天入地?

面对诸近卫狐疑却不敢质疑的目光,萧景琰强自镇定。他竟不能不放他一马。奸细俘虏大摇大摆从军营里跑了,还是娈宠带的路,天大的丑闻传扬出去,他这主帅就不要再统兵了——萧景琰怒火中烧却不能形之于色,蔺晨拿稳了他的死穴,才敢如此嚣张放肆。

“殿下,”李士信终于彻底清醒,神色也焦灼起来,“悬镜司来人了,说有紧急军情来报。这位悬镜使,是从平州城北的固安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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