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二 长相思 04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李林望向梁帝,梁帝不语,亦等他奏对。

“抽调边郡府兵,又不致戍守空虚,能调集的兵力在五万上下。至于军马,还有待细算。”

他答得含糊,萧景琰却不放过:“请问李大人,军马从何处来?边郡府兵,隶属何州何郡?平素操练如何?年龄、身长、膂力可有据可稽?”

面对萧景琰的连番质问,李林一时失措,只得推搪道:“若陛下决意用兵,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凑齐军马,尽快将所当调集的府兵名籍呈于御前。”

萧景琰剑眉一蹙,眼瞳深幽,将面前紫袍金带、衣冠济楚的二品尚书牢牢锁定。

“千里奇袭,胜在出其不意。且不说各郡调来的府兵战力如何,中原精耕密作之地,所出马匹可能禁得起塞北昼夜奔袭?”

前朝已失幽冀二州于燕,本朝又让河西陇右于渝。中原养马,既耗费高昂,又产出瘠劣,大梁的骑兵早已是每况愈下。凡此种种皆为梁帝所讳,萧景琰敢提起,朝中却无人敢答言,殿内群臣一时又沉寂如磐。

梁帝未出一言以复。偌大金殿,但闻萧景琰一人语声回响,清冷而淡漠。

“此战端一开,不求全身而退,但求一击必杀。如李大人所言,若以五万步骑出塞而战,则后方保障粮道补给者,则需十倍之数,”萧景琰的目光移向户部尚书楼之敬,“请问楼大人,行军途中所经郡县,存粮几何?可否以资军需?”

户部与兵部,都在太子掌控之中。仓促之间,只得到支持太子主战的指示,哪来得及筹划备战事宜。战端若开,所费不可赀计,又何能御前妄言。楼之敬语塞,冷汗涔涔而下。

梁帝的面容隐于冕旒之后,情绪莫辨。萧景琰伏地叩首,神色恭谨,姿仪端肃。

“景琰自敌境脱身,回京沿途所见,饿殍蔽野,田地荒芜。景琰生于皇家,自幼锦衣玉食,此番颠沛流离,方知生民离乱之艰,士卒征战之苦。若父皇所求只是北燕可汗项上头颅,景琰愿只身入敌境,伺机而动,定教敌酋血溅五步。”

萧景琰话音未落,梁帝已抓起龙案上的一摞奏折,劈头盖脸向他掷去。

“一派胡言!”

这是他的儿子,然而他竟敢这样逼他!

萧景琰跪于阶下,低眉垂首,那一摞包着重锦封皮的奏折在距他数尺处噼啪落下,乱了一地。这样的腕力和准头,他的父皇,果然是老了。

高湛慌忙下阶捡拾散落的奏折,梁帝犹在暴怒粗喘:“什么血溅五步!你是大梁的皇子,千金之躯,怎可与戎狄之主相提并论!”

萧景宣面色陡沉。斜睨萧景桓,却见他嘴角挂了两分阴鸷笑意回望自己,眼中兴味渐浓。

所谓奇袭伐燕,不过是虚晃一枪。梁帝心中并无用兵的打算,只不知萧景琰这行刺一说,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萧景琰还是那个萧景琰,宁折不弯。可如今若想拗折了他,似乎要多花点气力。



梁帝想起了静妃。萧景琰回京那日入宫面圣,梁帝摒退了众人,步步紧逼声色俱厉,令他详细供述战败情形和脱逃始末,又令他脱衣裸裎,召诸御医会诊,查验伤情。待疑虑始定,萧景琰重整衣冠步出武英殿殿门时,天色已晚。

成年皇子,不得留宿后宫,萧景琰回京当日,竟不能向母妃相见。想起静妃素日的柔婉隐忍,梁帝心中亦有些许不安,是夜驾幸芷萝宫,意欲温存劝慰。孰知芷萝宫中竟是香冷茶凉,一片愁惨,殊无半分靖王生还该有的喜庆之色。宫女奏禀,娘娘听闻靖王回宫,当即失魂晕倒,竟日时昏时醒,水米未进,御医说是乍悲乍喜,情志失和,若不静心调养,极是凶险……

当初报萧景琰阵亡,静妃面对那残缺不全的尸骸时尚且镇定,如今怎会脆弱至此?梁帝满腹狐疑步入内室,那重重帷帐中静卧的女子苍白憔悴,泪痕零乱。

静妃昏迷中仍朦胧知晓梁帝驾临,在他拨开她腮边的一绺发丝时,她勉力睁眼,握住了梁帝的手指。

“景琰他……不该回来,”这和顺半生的女子珠泪潸潸而落,语不成声,“可他回来了,还请陛下顾念,他……也是陛下的孩儿……”

当着群臣声称只身入燕行刺,他萧景琰竟敢进逼至此。然而,他亦是自己的孩儿,如此这般不管不顾孤注一掷,骨子里倒是和自己一脉相承。梁帝胸中刺痛,如若当年的宸妃亦似静妃一般婉言哀告,景禹的结局会不会因此不同?

坐在步辇之上,梁帝神思困顿。今日朝会,萧景宣的表现大异平日,唇枪舌剑咄咄逼人,居然力主再战……梁帝忽而心灰意懒,不欲面对他那巧笑嫣然舌灿莲花的母亲。

“不去昭仁宫了,去芷萝宫吧。”

就言行举止而论,萧景琰该算他最乖顺勤谨的一个儿子,不过那都是从前。一想到他近日的种种离经叛道之举,梁帝只觉既怒且屈,实在该对静妃严正申饬一番。


“景琰无状,皆因臣妾教导无方,恳请陛下斥责。”

踏入芷萝宫,却见静妃卸了钗环,领众宫人跪了一地。这郑重请罪的架势让梁帝没了脾气,只得躬身将她扶起,温言劝抚。


“听纪王说,景琰真迷上了那个什么坊的姑娘,”梁帝恨道,“他也太不懂事,看上了谁,收到府中也就罢了,何必夜夜流连风月,授人以柄?”

静妃立于梁帝身后为他捏肩,柔声道:“景琰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孩子,不知根底的姑娘,又怎敢纳入府中。想来他孤身奔波在外,寂寞得久了,方觉烟花之地热闹可喜,过几日玩得倦了,定会迷途知返……”

“你还为他开脱!”梁帝切齿怒道,“他初回京,朕即与你商议速与他定下一门亲事,时至今日,你知如何?金陵的公卿显贵,没有一家愿与我天家结亲!几个家中有当龄女儿的,衡国公说祖母孝期未满,忠肃侯说长子尚未婚配,尚书令那个老狐狸最可恶,居然说嫡女相貌丑陋,愧为王妃!如此推诿,难道当靖王妃就如此不堪么?”

静妃手中略略一滞,又展颜道:“公卿显贵不愿结亲,或许是因臣妾出身寒微。陛下且宽心,赐婚于景琰,女儿家门第低些也无妨。”

梁帝闭目不语。萧景琰甫回京就急于为他议亲,实是想借婚事给他再套一重桎梏。梁帝疑虑甚重,萧景琰究竟与燕人有无瓜葛始终令他无从释怀,而令他大婚,生子,方能加重自己手中的砝码。即便将来战事吃紧,不得不遣他领兵出征,亦能将他妻儿握于手中为质。因此,唯有与大姓豪族结亲方能有此威慑,寒门良家子的分量着实不够。

然而萧景琰既素来无宠,死而复归又实在晦气。如今呢,据纪王交代,自从第一次领他去螺市街散心听曲子,他就和那什么坊的头牌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今日又闹了一出常服上殿,只怕朝野上下都知道了靖王夜夜笙歌夙夜不归。命数既奇,私德又亏,萧景琰的婚事,不知会延宕到几时……梁帝一声长叹,静妃的轻柔按摩也解不了他的阵阵头痛。

“今年朕的精力更是不济,巡视春耕,须一名皇子代朕前往。景桓倒是毛遂自荐,景宣呢,不仅没有与景桓相争,前日还跟朕荐举了景琰。”

静妃心头一跳,语声却和缓依旧:“太子高看了景琰。代天子巡耕,兹事体大,景琰武人脾性,粗枝大叶,怕是难以胜任……”

“原本朕也作如是想,如今看来,倒是景宣有识人之明。看景琰今日御前奏对,巡耕一事还难不倒他,”梁帝似觉头痛轻缓了些,幽幽叹道,“只望景琰记着,他也是皇子,当如两位皇兄一般勤于政事。巡耕归来,朝臣们对景琰的风评应有改观,那时再议他的婚事吧……”



妙音坊,宫羽的小楼上,弦乐淙淙,熏香细细。萧景琰在几案旁肃然端坐,挥毫提笔,面前却只有一张长三寸宽寸余的绢帛,而他手中那支特制的鼠须尖毫,须瞠目凝神,方能写出细如蚊蚋的字迹。

写信用的是琅琊阁密文,而密文词汇贫乏得很,萧景琰写几个字便要思索半晌。妙音坊是琅琊阁在金陵城最大的消息海,这位宫姑娘却推说对密文一无所知,完全不肯帮忙,似乎看萧景琰独自一人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十分有趣。

“上一封信内容复杂许多,殿下也写成了,”宫羽噙着笑抚弄丝弦,“今日怎么就被难倒了?”

“上次他要我编回京经过,他好变现卖钱,”萧景琰支颐皱眉,“那番说辞我已在父皇跟前圆过一回,再写一遍也不难。可他太子誉王两头诳钱占尽便宜,回信还骂我不知好歹,我若不变本加厉骂回去,岂不吃亏?”

宫羽笑道:“多亏您配合默契,对回京经过绝口不提,太子和誉王才好奇心切,眼巴巴遣人上琅琊山探问消息。蔺公子大赚一笔,必然不会忘了殿下。可他骂您也骂得有理,那地图和金盒得来不易,为的是令殿下博得皇上宠信,在朝中掌握局面立稳足跟。可您把东西交出去了,却将自己撇得干净,不仅没得到半点好处,险些还陷入又一场战祸,蔺公子只在信中骂几句,没亲至金陵大兴问罪之师,已算十分客气了。”

萧景琰扔了笔,悻悻道:“我不愿在朝中出这个风头,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不知道?”

萧景琰说得无意,宫羽听得却粉腮微红:“殿下是为了什么,宫羽不知,或许蔺公子也着实不知?殿下何妨将其中因由回信讲明,也好叫蔺公子悔不该妄责殿下,羞愧无地。”

宫羽说得一本正经,眼中却有狡黠之色莹莹闪烁。萧景琰幡然忆起,她口称不懂密文,实则却对信中诸事知之甚详,不禁忽地面红耳赤。而自己这一番曲折心思,既冀望蔺晨能明白了悟,又无法坦然向他挑明,该当如何是好。

萧景琰愤然提笔,在那绢帛上勾了个人形。衣袂舒卷长发潇洒飘飘欲仙,身首三比一,浑圆双肩之上,却顶了一枚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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