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36 终



火,吞天灭地的大火。


沉重的兜鍪压得头痛欲裂,战甲滚烫,炙沸血肉。天空尽赤,身后战鼓零落,战马惨嘶,乌鸢盘旋低空,挥动亡灵的黑色羽翼,只等他倒下。


身旁鬼影幢幢,没有人,不见敌人,也不见战友。他在哪里?桐沟峪,飞狐岭,还是梅岭?浓烟和衰草撕扯纠缠,无边无垠直上穹苍,烈焰汹涌,化开泞冻的污雪,攀上他的小腿。


灼浪滔天,他一步步穿行而过,看见了对面的少年。


林殊。


火舌舔过陈雪残冰,血污的融水渗入焦土。记忆中的白袍在烈焰中扭曲成灰,皮肉绽开,片片脱落,露出焦黑枯骨。


少年抬起头,朽蚀的眼眶里空无一物。


“景琰,你来了。”




边风萧萧,枯骨夜哭。萧景琰在昏沉中喃喃呓语:“蔺晨……我要……回琅琊山……”


他攥着他的衣袖。蔺晨覆上他青筋浮凸的手背,默默无言,趴在床边的萧庭生忽道:“为什么是琅琊山?”


小孩儿红着眼眶,语声哽咽,蔺晨低叹:“或许,他想去看林殊。”


这些年来,蔺晨无数次邀他上琅琊山,他无数次回避,他不敢去林殊墓前祭扫,唯恐暴露了靖王府和琅琊阁的关系。回想起桐沟峪大捷那夜的对谈,再看床上奄奄一息的萧景琰,萧庭生心如刀绞,霍然起身:“那个滑族刺客!我剐了他!”


“剐他有用的话,我早剐了无数回。”蔺晨冷冷道。


“秦璇玑!她一定有办法,”萧庭生咬牙握拳,“她肯定没跑远。清点人马,把整座断头关翻过来,我也要找到她!”


“你站住,”蔺晨沉声喝止,“别添乱。”


昨夜的庆功宴,既有洛川关戍军和健骁营,也有卓州援将,萧景琰强撑着出席,正是为了安定军心。燕寇虽已荡平,太子和谢玉仍眈眈相向,滑族滋扰、靖王病重的消息一旦传开,后果难以预料。萧庭生定住脚步,又听蔺晨道:“猴儿给景琰解毒,目的是挑拨梁燕决战,两败俱伤,所以他会彻底医好景琰,让他能冲锋陷阵。从滑族事后又派出刺客暗杀来看,解药是真的。”


萧庭生强忍眼泪,道:“那为何……”


蔺晨黯然摇头,幽幽道:“或许是近来忧心操劳太过,又或许,是我给他试过的药和解药互有冲克。让他安神静养,营中大小事务都别来烦他。这些年来,多少更凶险境况也都过来了,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听他自说自话,也不知是安慰谁。萧庭生怔怔不语,看蔺晨从萧景琰指缝里一点点小心抽出衣袖,站起身来。


“臭小子,出来,我有话问你。”




“跟燕人讲什么信义?”萧庭生亢声强辩,“养着他们既危险,又麻烦,还浪费!换作靖王殿下也会这么做的!”


几日来,蔺晨一心看顾萧景琰的伤病,对营中之事不闻不问,今日随口一问燕俘安置得如何,疫情有无加剧,竟听到了萧庭生将四千七百一十三名燕俘分散于各堡寨,全数坑杀的消息。


萧庭生双眸大睁,无辜又天真。听他如此推诿,还敢提萧景琰,蔺晨怒火更炽,恨恨道:“你滥造杀孽,还要赖到他头上?他现在命悬一线,给他积点德,会不会?”


萧庭生梗着脖子,毫不服气:“我有巫师设坛作法,献上北燕十四名裨王和数千士兵,为靖王祷祝祈福。祭品如此丰厚,神灵定会护佑靖王,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这死小孩小小年纪,圣人之言和鬼神之论倒是信手拈来,绝不吃亏。劝降的是他,杀俘的还是他,如此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等萧景琰醒了,不知要把这笔账算在谁头上。昨夜萧景琰时昏时醒,断断续续叮咛他,庭生还小,蔺晨,你帮帮他。这个一夜杀几千人眼也不眨的小魔头,叫他怎么帮?


蔺晨头痛不已又无计可施,指着萧庭生鼻尖的手指都发抖了:“姓罗的拉肚子拉得半死不活,也是你干的?”


萧庭生抬抬下巴,面有得色。


“那也该怪他自己不小心。鬼鬼祟祟私会拓跋昊的副将,燕军中疾疫横行,中招了能怨谁?”


若在平时,蔺晨该拍拍小孩的头夸一句干得漂亮,可病榻上的萧景琰让他心乱如麻,口不择言:“你胡来!他病成这样,还得收拾你的烂摊子?!”


“我自己会收拾,”小孩儿扬起下颏,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的眼睛,“蔺公子,你不懂。生死操诸他人之手的感觉太糟了,我在掖幽庭长大,我懂。”


蔺晨无言以对。


“掖幽庭人情险恶,从我记事起,母亲为了保住我一条命,什么都肯做,”萧庭生顿了顿,缓缓道,“后来,靖王带我出了宫。我这才知道,他这些年历经的种种凶险,更甚于掖幽庭……”


这是萧庭生第一次和他谈及自己的母亲。小小的少年满目哀伤,蔺晨不知如何接话,满腹疑问又问不出口,只得尴尬轻咳了一声,转头望向别处。小孩脆生生道:“为了保护靖王,我什么都能干。蔺公子,您想干又不敢干的,尽管吩咐,让我来。”


蔺晨好气又好笑。萧庭生朝他挑挑眉,道:“你知道罗世哲的副将韩松么?”


蔺晨听过这个名字,如今卓州大营主事的就是他。听萧庭生此问,蔺晨疑道:“怎么?这个人……”


“这个人贪权好利,首鼠两端,”小孩儿目光流转,“我用靖王的印信给他签了一张暂代主将的委任状,他立刻就把姓罗的卖了,还带着我偷偷去搜他顶头上司亲兵的行李。飞流哥哥搜到一包马掌钉,和望月蹄铁上起出的毫无二致。”


蔺晨咋舌扶额:“……你……你你你,你小子的胆子太大了!”


萧庭生容色端肃:“放心。来日靖王问起,有我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你。”


蔺晨赧然一笑,摸出扇子讪讪地摇。萧庭生拍拍他的肩,笑得坦荡无邪:“兵部很快就会出手,全面整顿军籍。罗世哲敢对靖王下黑手,一定是捅下了弥缝不过去的大篓子,这才狗急跳墙,想拿靖王向太子邀功求赏。韩松敢坐罗世哲的位子,就等着兵部拿他开刀吧。”


一手假道伐虢,一手釜底抽薪,臭小子的兵法学得倒熟。听完他这一番条分缕析,蔺晨神色渐渐凝重,忽而手一伸,道:“本公子给你的鸽哨呢?”


小孩儿一愣,不由得噘起了嘴。心不甘情不愿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那只玳瑁鸽哨,哭丧着脸递还给蔺晨。


蔺晨折扇一收,袖手正色道:“萧庭生。本公子有一事求托,这琅琊阁的信物,万望你妥帖收好。”


萧庭生懵懂皱眉,捏紧了鸽哨又揣进怀里。蔺晨与他对面而视,沉吟道:“景琰听了滑族猴儿的话,要偷袭北燕冬牧场,你可知情?”


萧庭生挺起胸脯点点头:“知道。”


“这场仗不能打,”蔺晨望进小孩儿的双眸,“数年前靖王徙封至河西,离京之时,他在朝中境遇如何?今日又如何?皇帝还是那个皇帝,景琰也还是那个景琰,几年之间,在朝中的声望地位扶摇直上,你说是为什么?”


萧庭生转转眼珠,疑道:“因为……你?”


蔺晨拿扇柄戳他额头,摇头道:“因为北燕。皇帝终于发现,景琰是大梁制衡北燕的法宝。”


萧庭生恍然大悟,喃喃道:“偷袭冬牧场,将给北燕致命一击……若他们远遁草原深处,从此不敢南下牧马,鸟尽弓藏,靖王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蔺晨赞许地捏他的脸:“孺子可教。”


萧庭生抬起头,满目疑惑:“你要靖王养寇自重?”


蔺晨举起扇子敲他。


“小孩子家家,说话不要这么难听。”


萧庭生摸摸脑袋,乖巧道:“我听你的。你要我做什么?”


蔺晨长吁了一口气,道:“正式军令只能以快马发出,但军中一般联络还有更快的信鹰。我没信心和列将军打交道,你去找他,哄也好骗也罢,反正让他赶紧把发出去的军令撤回来。”


“这个……恐怕我……”萧庭生面露难色,蔺晨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抖开递给他。


纸条上密密麻麻写着地点和人名。萧庭生扫了一眼,疑道:“这是琅琊阁各地的分号?”


蔺晨颔首道:“这种军机大事,列将军未必肯听你的。你不妨跟他做个交易,告诉他一个秘密……”


萧庭生会意,附耳在他嘴边。蔺晨和他一番耳语,萧庭生失声惊呼:“你把一群滑族密探收进了琅琊阁?!”


蔺晨苦笑道:“当年小列将军追查得那么紧,我只能把这一大群人化整为零。除了琅琊阁,我哪还有能藏人的去处?”


大隐于市。琅琊阁分号遍于天下,哪几家新招了伙计,又有谁会留意?萧庭生目瞪口呆,蔺晨又道:“你替列将军盯着点。名单上的这些伙计,一个也别跑了。”


萧庭生头点得小鸡啄米一般,蔺晨揉揉他的发顶,一派蔼声慈颜。


“交给你的两件事,前者为国,后者为家。两件都不容有失,你可明白?”


这声气,倒像是萧景琰附体。萧庭生一愣,蔺晨拿扇柄拍拍他的肩,袍袖飘飘,翩然离去。


“往后几日十分要紧,我要一心一意看顾景琰,你也该去忙你的事。晨昏定省全免了,传令下去,谁也不许打扰他。”


萧庭生跺脚欲驳,蔺晨已经走远。


萧景琰豢养的这头幼狮,要独自狩猎群狼了。




萧景琰靠在榻上,怔怔凝望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春分将至,庭生,河西的屯戍军该试犁迎春了吧?”


“河西和此地天候不同,春耕不会这么早,”萧庭生趴在枕头边轻声吟哦,“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


这是小孩儿六岁那年初到湟城,学会的第一首诗。昔年岁月恍然一梦,萧景琰抬手,摸着他的头发。


“匈奴几万里,春至不知来……庭生,北燕的消息如何?”


他问的是河西骑兵突袭莫克苏合。萧庭生佯装不知,甜甜笑道:“慕容沣刚刚即位,大概会休战言和吧?蔺公子的药粥快熬好了,您将就用些,我这就去端……”


小孩儿轻巧滑下床就要往外溜,萧景琰道:“站住。”


萧庭脚一顿,回头谄笑。萧景琰皱眉:“算日子,湟城该出兵了。战事有何波折,你该告诉我……庭生,我是主帅。”


短短几句话,萧景琰说完已然气力不济。萧庭生看他靠在枕上闭目低喘,嘴唇煞白,霎时既愧且悔,慌忙道:“不是,我没有,啊不,湟城军……”


正语无伦次,蔺晨掀帘而入。看看萧景琰,再看萧庭生,蔺晨心一沉,紧赶几步奔到床边,转头呵斥小孩儿:“难得今日好些了,你又惹他生气?出去!”


萧庭生垂头轻手轻脚往外退,萧景琰强自睁开眼,抬手指定蔺晨,从牙缝里迸字:“你……你们,什么事……都……都瞒着我……”


萧景琰的手臂无力垂落。蔺晨忙握住他的手,见他一头虚汗,脉搏细弱,心中一时大乱,只得胡乱指挥萧庭生:“快去,把这几日的军报都拿来!一封一封念给殿下听,不许隐瞒!”


萧庭生唯唯诺诺出去了。蔺晨拢起萧景琰双手,将脸埋进他掌心——萧景琰的手掌冰凉,而他浑身颤抖,不可自抑。


身为医者,他却救不了萧景琰。萧景琰曾笑对他说,中毒后的几年,每一天都是赚到的,而蔺晨深知,给他的续命药丸,每一粒都是透支性命。梁燕这一仗,萧景琰内外交困,惨淡经营,纵使最后赢得漂亮,终究熬干了心血,解了毒也无济于事。


昏沉了一刻,萧景琰忽觉手心温湿,便摩挲蔺晨的脸,恍恍惚惚道:“你别……担心。边患未平,我萧景琰……岂是那么轻易就……就死的……”


蔺晨喉头哽咽,出声不能。彼时战事吃紧,他犹能强支病体,不露颓象,待到胜局已定,方知他实已劳伤五内,已近油尽灯枯。


“我……又梦见小殊了……”萧景琰轻叹,“这些年,第一次……在梦里,我看清了他的脸……”


蔺晨一僵,抬起头,满目恐惧。萧景琰捧着他的脸,轻轻抹去泪痕。


“他问我……什么时候去看他……蔺晨,我们回琅琊山,好不好?”


蔺晨惊惶摇头。他想过无数种带萧景琰回琅琊山的情景,但绝不是在这种境况之下,也绝不会因为这种理由。


“为赤焰的案子,你布局了这么多年,收官的最后一步聂锋会走好的。到那时候,我们再……”


“我……知道,我……”


蔺晨的手指掩在他的唇上。


“我们回家,”蔺晨定定望入萧景琰的双眸,“回湟城。否则,谁能擎天架海,代你督战?”


萧景琰一怔。湟城。不过离开数月,已恍如隔世。近日睡得太多,梦境常常和当下模糊了边界,许久以前的事历历在目,比如初到湟城的那个初夏。他忆起河曲湿地阳光的气息,以及冰川融水滑过指缝的凉意。乱海子波色粼粼,群鸟在这里育雏,羽翼舒张,腾起蓬勃而纾阔的云。


浅笑浮在唇边,萧景琰的眉心舒展开来。


“西北春迟,”蔺晨拉起他的手轻吻掌心,“此时回返,正赶上湟城花开。”


湟城的花海。牧草还未长高,野花已如火如荼,茵茵草甸宛转铺陈,缀满明黄的淡紫的粉白的繁星,自脚下而至天边。萧景琰闭上眼睛,他看见大片青稞一霎迎风起舞,一霎柔顺倒伏,好似某种臣服而迷醉的颤栗。


远山洁白,天幕湛蓝。


“我们走……现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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