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35



拖油瓶是真孝顺。给他的信里不仅一五一十汇报了萧景琰的动向,还把断头关几大军堡地上地下的结构也画得清清楚楚。天刚黑,蔺晨就摸到了健骁营暂驻的平虏堡,一路顺遂溜进地牢。伏击萧景琰的四名刺客只剩一个活口,还是他的旧相识。


蔺晨摘下锈迹斑斑的铁锁,拉开沉重的牢门。锈蚀的铁闸在黑夜腥臭的肚底扯出一串尖锐嚣鸣,刺耳欲聋,墙角那一团瘦小的暗影却一动不动,僵卧如尸。


蔺晨将手里的火炬插在墙上,袍角飘飘荡荡,一路拂到格桑跟前。昏暗火光下,少年四肢扭曲,脊柱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瘫伏于地。三日前的那场刺杀,七名骁骑少年身中暗器,已全数毒发身亡,若非萧景琰有令在先,这拒不交出解药的凶手早已被剁成了肉沫。


蔺晨皱眉蹲下,扇柄拨了拨他的下颏。一张青紫斑驳的脸,眉目脏污难辨,蔺晨怔了怔,移开扇子,轻声一叹。


“子夜离魂之毒已解,谢谢你。”


蔺晨语声平淡,听不出多少感激之意。少年肩头微颤,喉咙里翻滚出含混短促的浊音,他在冷笑。


“笑什么?”蔺晨终于怒气难遏,一把抓住格桑的头发将他拎起,“笑他早晚难逃一死,解不解毒也没有分别?!”


格桑止了笑。怒声骤然炸开,震荡渐远,幽晦阴寒的地牢复又沉寂如死。蔺晨咬着牙收紧五指,几乎将手下那把乱发拽脱头皮,格桑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线。


“毒……我解了,”格桑竭力吐字清晰,“害……死他的,是……你。”


他勉力撑开淤肿变形的眼睑,阴恻恻觑着他。蔺晨忽觉有雪水兜头淋下,彻骨的寒意冻袭全身,他方寸大乱。


他似乎隐约知道格桑所指为何,又似乎不太明白,然而这不重要。他镇定下来,抓着格桑的头发逼近他的脸:“你给他解药,是要推他上战场送死。”


“可惜……他……没死,”滑族少年奄奄一息,破裂的嘴角绽开一个狰狞的笑,“还挺……挺能打……”


怒火勃然而起,几乎吞灭理智。这个小奸细,秦璇玑的人,处心积虑曲意附随,给萧景琰下套,一心挑拨战局一再扩大。蔺晨将格桑重重掷于地上,一字一顿道:“想借靖王的刀杀燕人,你打错了主意。拓跋昊死了,燕军降了,仗根本没打起来。”


格桑挣扎着低喃:“不……不……不可能……”


“你该庆幸他没死,否则……”蔺晨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面对格桑抽搐扭曲的脸,“萧景琰不是你滑族的杀人工具。恨燕人,劳烦你们自己动手,莫要他人枉担杀孽。”


格桑烂泥般瘫卧于地,一声不吭。沉默片刻,蔺晨又道:“我一直在想,北燕冰灾,燕军入寇,我琅琊阁的消息为何如此滞后。当你在我平州分号消失,又出现在断头关时,我终于明白了。”


蜷在地上的少年忽而浑身颤抖。蔺晨紧盯着他的反应,续道:“我不愿靖王再造杀孽。受你的怂恿,他决意偷袭北燕冬牧场,军令快马送到凉州,再集结军队,抵达莫克苏合,至少需要十余日。十日时间,已足够你向燕人示警。”


格桑瞠视蔺晨,只觉他完全不可理喻:“凭什么?”


“你们滑族蠹虫蛀垮了我的琅琊阁。只要这点补偿,我已经很厚道了,”蔺晨淡淡道,“难道秦璇玑没有暗子安插在莫克苏合?”


“你……在求我?”格桑疑惑了一刻,又哑声冷笑,“你休想……”


“你错了,小奸细,”蔺晨一把握住了他单薄的肩,沉声道,“我在逼你。”


一股霸道内力自肩头直贯全身经脉,顿时剧痛难遏。格桑张嘴欲呼竟发声不能,少顷,蔺晨撤了掌。


“你不答应,我也可以去找别人,一个不行就找十个,这么一路问到高昌,总会有人肯合作。你说呢?”


渗入琅琊阁的滑族人已然暴露,格桑不关心他们的生死,可高昌有他的同胞姐妹。他不记得姐姐的模样,却很清楚她眼里,蔺晨是族人和一双弟妹的救命恩人,她一定对他言听计从——


群蚁噬体的痛楚爬遍全身犹未消散,格桑勉强振作,哑声道:“姐姐她……她不知道……”


“靖王的驿马跑得很快。等我问到你姐姐门口,黄花菜都凉了,她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是不是?”


火光漠然摇曳,格桑竭力睁大双眼,仍辨不明蔺晨明昧不定的神情。这个梁族烂好人,五年前受绿菀之托,掩护了二十八名在西域列国暴露身份的滑族谍探。这些人被分散安置于琅琊阁各分号,而就在一年前,璇玑公主找到了他们,从而得窥琅琊阁消息网的一角,甚至暗中利用。滑族自有他们密传消息的手段,这个梁人口称弭兵息战,说得冠冕堂皇,莫非是要借此掌控滑族的消息网?


格桑从未想过,自己会为是否背叛度母娘娘而犹豫不决。这个梁族人,时而蠢得可耻,时而又精明得可怕,更要命的是,他正拿绿菀和梅朵的性命威胁他,而他竟不能断然拒绝。




“虽说入了春,夜里还是冷得很,伤没好,怎么又跑到天寒地冻里站着?”


今夜平虏堡开了盛大的庆功宴。主帅的碉楼大厅里炉火熊熊,众将正饮酒划拳,笑谈正酣,楼前的空场上也是处处篝火,烤肉烟气袅袅,浓香弥漫,普通士兵聚首痛饮,一片笑闹喧哗。蔺晨向厅内遥遥张了一眼,见主位空着,便踱至场中人声鼎沸处,看健骁营儿郎和卓州勇士摔跤。乱石海之围方解,卓州主将罗世哲即身染疾疫,一病不起。如今营中主事的是他的副将,来援五万步骑亦已受赏回返,仅有千人还留在这庆功宴上。


摔跤互有输赢,各得厚赏,气氛热烈,倒也和乐融融。蔺晨在宴会上转了一大圈,又穿过空荡荡的营区,终于在空无一人的演武场上找到了萧景琰。


“我不在,弟兄们酒也喝得畅快些。”


萧景琰披着玄色狐裘,束了特制保护肋骨的皮甲,一身齐整,声气神情却淡漠。他是主君,有伤不能饮酒,大家都难免拘束,于是斟酒一巡后他便悄悄离席,令列战英代为主持。


“你偷跑出来,列将军哪管得住拖油瓶,”蔺晨摸过萧景琰腕脉,又拖过他一双手揣在自己袖子里捂着,连声叹气,“死小孩挨个去敬酒,里面的喝完一轮又跑到外面喝,大大小小几千个军爷,醉不死这臭小子……”


萧景琰默了一刻,道:“孩子大了,由他去吧。他的酒量深浅,你不是最清楚?”


萧庭生还没未成年,酒量已经跟着蔺晨拼出来了。蔺晨脸一红,讪讪地贴过去揽他,四下无人,萧景琰便倚靠在他肩上。


“庭生的酒量和酒品都好,你别担心。看他端杯的气度,真像当年的皇长兄……”


听萧景琰低声絮语,蔺晨失笑,一手揽他入怀,一手便拧他的脸:“反正一点也不像你。”


由着蔺晨胡闹了一阵,萧景琰推开他,轻喘道:“今日傍晚时候,你去哪里了?”


陡然一问,蔺晨语塞,萧景琰又凑近他衣领闻了闻,几分疑惑几分警觉:“浑身香喷喷,你沐浴焚香了?……地牢里气味不好?”


几天来,萧景琰乖乖卧床养伤,睡得多,醒得少,蔺晨摸到地牢找格桑,也是看着他喝了药,睡沉了才走的。现下被一语道破,其中曲折又不敢提起,蔺晨讪笑着支支吾吾,又听萧景琰道:“你且等几天。现在放他,寒了弟兄们的心。”


萧景琰梗着脖子扭头走开。蔺晨愣了愣,连忙跟上陪笑:“你误会了,我是去瞅了瞅滑族那只猴儿,可万万不敢做背叛殿下的事啊!不见了猴儿,就算您肯饶我,小郭还不把我剥皮抽筋?”


萧景琰不应声,沉默许久,方抽抽鼻子低声道:“你倒是怕小郭。”


蔺晨又一愣。从热闹喜气的庆功宴上孤身跑掉,落寞萧索又溢于言表,莫非他已知道了什么?身边不远处一只硕大的铜火盆烧得正旺,火光映亮了萧景琰半张消瘦的脸。蔺晨心头一紧,不由得就想哄哄他,便道:“我找猴儿,是想打听秦璇玑的下落。这个女人,不仅一路给拓跋昊支招,连我琅琊阁暗中给你运粮她都知道……”


萧景琰蓦然转头:“你见过秦璇玑?”


蔺晨作痛心疾首状:“我拆散了她和拓跋昊,可惜,又让她溜了……”


萧景琰偏头,狐疑看他。蔺晨眨眨眼皱起鼻子,委屈道:“要不是拓跋昊把我扣下,我早就来找你了。我在燕营,日夜和上吐下泻的燕兵混在一处,生不如死……”


萧景琰冷哼一声,少顷,又不放心地凑近看他眉目气色。蔺晨趁势握了他的手,笑道:“放心,我好好的。只是一日抓不到秦璇玑,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萧景琰凝目和他对视,缓缓道:“他肯告诉你?”


蔺晨一怔,悟过来他又绕回了格桑身上,只得讪讪道:“他,他不肯……”


萧景琰了然微颔,低声道:“我虽想不通他为什么给我解药,也不明白行刺那晚他明明有机会出手,却为何又对马而不对我……但你要他背叛同族和师门,只怕很难。”


回味这几句话,萧景琰竟似将格桑救他又放他的反常之举归因于自己了?蔺晨百感交集,捏了捏他的手,正无言以对,又听萧景琰道:“燕人炮制疫情,反噬自身。你从燕营来,可知医方?”


断头关诸堡之原戍军,身染疾疫者早已身故。闻萧景琰此问,蔺晨疑道:“你想要我……”


萧景琰颔首:“乱石海一役后,诸将无恙,唯有罗世哲和他的几名亲兵一病不起。我想请你去看看他。”


“医方能治病,不能救命,”蔺晨傲然一抬下颏,“他该死。”


萧景琰抬眼,沉声道:“你不肯治?”


蔺晨冷哼:“要我治他?殿下不怕我一副药下去,送他早早归西?”


萧景琰反握了他的手,柔声道:“我困于断头关孤立无援,只有他发兵来救。不论其中曲折如何,结果是仗打赢了,他却和一众心腹却在我营中暴亡……这教我今后怎么带兵?”


忽觉他话里有话,蔺晨立时跳脚:“你怀疑我给他下毒?”


萧景琰扭开脸,淡淡道:“你治好他,我平虏堡的粮食和药材可以分燕俘一半。”


平虏堡的粮食和药材,是萧庭生调运来的,本来就是琅琊阁的东西。蔺晨连连冷笑,甩开萧景琰转身就走,却又被拖住了衣袖。


“聂锋正在金陵为赤焰案奔走,罗世哲是林帅旧部,且手握重兵,我需要他站在聂锋这一边,”萧景琰急急道,“他对我下手,多半是听闻了兵部稽查军籍的传言。若他真有贪墨之举,也该由兵部明查其罪,依军律处置……”


和这个实心的榆木疙瘩没法讲道理。蔺晨气哼哼一甩衣袖,想甩脱这个冥顽不灵的蠢货,孰料萧景琰身形晃了晃,竟站立不稳,摇摇欲倒。


蔺晨慌忙抢上一步扶住,见他面色惨白,呼吸急促,不禁急道:“万事好商量,你别,别吓我……”


萧景琰倒在他怀里,急喘数声,呕出一口鲜血。蔺晨如遭雷殛魂飞魄散,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解药……不对吗?”


重逢后,他每日数次为萧景琰诊脉,确定子夜离魂的毒性已除去了九成。虽有脉气不属、真元衰惫之象,也应是连日忧心过劳,又伤重失血之故,何至于此?


他颤抖着手,用衣袖擦净萧景琰唇上的鲜血。萧景琰攥住他的衣袖,嘴唇翕张,气息微弱,蔺晨将他横抱而起,贴耳近听,方听清他道:“你不肯治……就算了……可聂锋,你……一定要帮……你也是林殊的朋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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