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29



拓跋昊脸色变幻,狐疑不定。面前梁人举止浮滑,眉眼轻佻,然而慕容沣自从结交了他,短短数年一再暴发,飞黄腾达。此人身家成谜,却又手眼通天,富可敌国,北燕豪族无人不知,他会斥巨资赎买平州一城男女老少的性命,拓跋昊不怀疑,可是……


“你一个梁人,却要暗杀谢玉?”拓跋昊细细审视蔺晨的神色表情,字斟句酌,“你们梁人,不是最在意声名吗?一旦事泄,蔺公子就不怕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蔺晨略略一怔,又纵声长笑,似乎拓跋昊之言至为荒诞。


“我讨厌谢玉,就想搞死他,不行吗?”蔺晨猥琐微笑,“借您的东风,眼下是除掉眼中钉的大好机会。错过了,来日我一定日夜悔恨,做梦都要吐血三升。”


拓跋昊仍将信将疑,恰此时,一名亲兵入帐来报军情。军帐里还大大咧咧坐着个梁人,白皮细肉,悠哉又突兀,亲兵瞪着小白脸,一脸喜色瞬间换作了浑身戒备,这小白脸却完全没有回避的自觉。


“说吧,蔺公子不是外人。”


拓跋昊淡淡吩咐,蔺晨亦含笑摇扇坦然颔首,从头发丝到衣服褶都洋溢着宾至如归反客为主的嚣张气焰。那亲兵略一犹疑,谨慎道:“大王,靖王在杀胡堡顶不住了。”


蔺晨的扇子微微一滞,做作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惊疑参半,拓跋昊亦无暇他顾,紧盯着亲兵:“何以见得?”


“纥奚将军的斥候来报,杀胡堡守军正陆续逃逸,往关内的深山中流窜。纥奚将军截获了一名逃兵,得知堡内已断粮数日,靖王连日来骚扰佯攻,都是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就妄想吓退我大燕铁骑?”拓跋昊冷笑数声,又向蔺晨道,“靖王断粮,足见滑族贱婢无中生有,挑拨离间。公子勿怪。”


“幸而将军明断,”蔺晨挥了挥扇,强笑道,“蔺某生性散漫,名下商号又庞杂,下面的人卖了些什么,卖给了谁,我并不全然知晓。璇玑公主陡然问起,我也答不上来……”


“靖王断了粮,军心离散士兵逃亡,却是事实,”拓跋昊喜上眉梢,硕大的拳头直击在桌案上,“传讯纥奚将军,今夜会飧!宰牛烹羊,弟兄们饱餐一顿,明日四更,强攻杀胡堡!”


蔺晨看传讯的亲兵领命而出,面上挂着笑,心头却纷乱如麻。他将琅琊阁信物给了萧庭生,可拖油瓶拿着它干了什么,他却一无所知,也不知所谓靖王断粮一说是真是假。以萧景琰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眼下极可能已弹尽粮绝自身难保,却还要一再挑衅燕军,令燕人将重兵压在杀胡堡,从而解平州之围。


萧景琰猪头一只,被谢玉卖了只怕还替他数钱。正盘算着该如何溜出燕营,脱身去给那个笨蛋报信,拓跋昊的铁掌已拍在了肩头:“蔺公子,今夜你就留宿本王营中,你我一醉方休。”


蔺晨呵呵干笑:“在下得赶去平州城,敦促城中的大人们抓紧办事。等在下提来谢玉的首级,大王落袋为安,再一醉方休……”


“囊中之物,何须急在一时。蔺公子,今夜你得与本王同榻而眠,哪里也不能去,”拓跋昊说得亲昵,眼神却冷峻,“明日一早,随本王移师杀胡堡,先取靖王首级!”




“殿下,消息已递到了燕营。早则今夜,迟则明早,燕军一定会有所动作。”


“燕军有动静了?”


“傍晚时候,燕军在营中大肆烧烤,一反近日小心防范的常态。今夜东南风,气味大得我们这边都闻得到,”近卫统领答道,“好在庭生及时运来了军粮,不然,底下的弟兄们顶得住虎狼之师,却未必能顶住敌营吹来的烤肉香气。”


庭生不仅运来了一车车谷物,还有菜蔬、肉食和美酒。立功的少年乖巧蹲在床边,拆开萧景琰腿上的绷带准备换药,萧景琰斜靠床头,眼眶深陷,双颊消瘦,惟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


连日筹谋、轮番佯攻和使间终于奏效。李士信告退,去召集诸营诸将议定作战序列,萧景琰揉了揉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微笑道:“庭生该记一大功。短短数日,不仅筹到了补给,还争取到了卓州罗将军的五万援军,只等贼寇再入断头关,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萧庭生绷着小脸,神色端肃。


“立了大功的是悬镜司。若非他们肃清滑族奸细,庭生调粮一定瞒不过璇玑公主。不过……”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孩两个浅浅的笑涡到底没能绷住,“璇玑公主也得意不了几天了,等蔺……”


忽觉失言,萧庭生猛然住嘴。萧景琰疑道:“你说什么?”


“等……等列将军率健骁营赶到,一定杀得拓跋昊片甲不留,璇玑公主也就……无可依附……”


萧庭生期期艾艾,萧景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你去找蔺晨了?”


他眼下的青晕浓重,疲态尽显,腿上的箭伤虽未恶化,却久久没有愈合,拆下的绷带血迹斑斑,触目惊心。萧庭生垂下头,小声道:“我要运粮回来,来不及去找蔺公子。庭生只是给蔺公子送了封信……蔺公子若看见您现在的模样,一定会狠狠骂我,说我没照顾好您……”


小孩儿扁着嘴顾左右而言他,满面委屈。萧景琰怔了怔,低叹道:“蔺晨和他的琅琊阁,绝不能卷入战事,你难道不懂?璇玑公主何等阴毒,若被她察觉了蔺晨和我的交情……”


萧庭生猛抬头,双目大睁:“格桑认识蔺公子,也知道您和他的交情。”


这是又一个麻烦。格桑于他有恩,可他是滑族人,其真实意图莫辨。来日和璇玑公主狭路相逢,他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还有下落不明的列战英和健骁营。小孩儿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列将军只是开了个小差,迟了个小到,实则是为宽他之心。那夜的刺客持有列战英的信箭,萧庭生一直耿耿于怀,而萧景琰担心的却不是列战英叛变,而是沿途州郡是否会放健骁营一路通行。雪山融水汇聚于他的河曲之地,纵横水网灌溉了延绵军屯,然而若逢旱年,这百万亩军屯田地却会加剧下游州郡的缺水之患。徙封次年,旱灾炙烤梁境大部,萧景琰开仓赈济,引来流民无数,灾情过后,沈追又颁行了若干借贷种子和耕牛的惠民善政,他郡之流民便留在了河西,为靖王开垦良田,缴税服役。既失了灌溉水源,又失了税户人口,下游的州牧郡守们难免心存芥蒂,难道就是这些人趁机刁难列战英,误了健骁营的行程?


以及……蔺晨。放萧庭生出堡调粮,就已将蔺晨和琅琊阁拖入了战局——若将拓跋昊和璇玑公主一举全歼呢?能不能扳回这一局?


心思百转,萧景琰默而无言。庭生沉默着涂毕伤药,重新裹上干净的绷带,低声道:“您要做什么,蔺公子哪怕再担心、再难过,却从未阻拦。他想做什么,您也该放他从心而为才是。”


萧景琰闭着眼,喉结滑动起伏。良久,方涩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眼看着他因为我……”


一语未毕,各营镇将已陆续来到。昨日夜间萧庭生运粮回返,粮车远远停在堡外,人先溜了进来,和萧景琰连夜敲定了诱燕军决战的计划。当晚,看守燕军俘虏的士兵离堡偷逃,梁军闹哄哄一通追捕,燕俘亦得以趁隙逃逸。燕俘逃回燕营,路上又恰巧捞到了逃营的梁兵,这场专为燕人铺排的断粮大戏于是移至燕营继续上演。桐沟峪受重创、连日又遭骚扰,燕军已累积一腔怒火,再令其对梁军缺粮深信不疑,拓跋昊怎能按捺得住不倾巢而出,狂追猛打?


兵员战力有限,萧景琰能仰仗的只有断头关险恶多变的地形。利用战略纵深,一步步引燕军深入断头关,令其首尾莫顾,分而歼之。


诸将围拢在桌案旁,看萧景琰修长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一一点划,有条不紊地安排各营各军该藏身伏击的位置。包围在一群武将之中,萧景琰颀长的身形几不可见,萧庭生忽有一丝不安。萧景琰将决战地点定在走马梁,参与决战的除了靖王卫队,还有卓州来援的五万步骑。卓州守将罗世哲,聂锋请求平反的奏疏上署名的第一人,昔日曾是林帅麾下一名校官,其所率之卓州府兵,亦是陇中诸州战力最强的一支。按今日部署,燕军若有命逃到走马梁,多半已溃不成军,以此强援伏击残寇,为何他还心有不安?


萧景琰终于叫到了他的名字。最后这一战,萧庭生亦有份参与,任务是带领一百弩手埋伏于走马梁以东的乱石海。大厅四角灯烛煌煌,照彻碉楼,萧庭生定下心神,驱散心头隐约的阴霾,应声大步而出,挺胸昂首,立于萧景琰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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