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28



“靖王的动向如何?”


“靖王稳据杀胡堡,已是第七日。此处地势险峻,周遭又有深谷密林,燕军虽已先后投入六成以上的兵力,却不敢冒险强攻。”


“围而不攻?靖王给养不继,燕人也知道?”


谢玉负手凝望墙上的地图,听亲兵报备近日战局,双目微敛,神色平静。


“或许……知道。太子派出的粮车半途被暴民打劫,这消息捂不住。第二拨给养还在紧张筹措,粮车还未上路,靖王的处境只怕很艰难。”


“哦?”谢玉淡淡道,“燕军围困,靖王已力不能支?”


“那倒也看不出来。斥候回报,燕军未曾强攻,杀胡堡倒常常派出小队步骑骚扰燕营,少则隔日一次,多则一日数次……”


谢玉凝神不语。良久,方缓缓道:“十余日前,有一队匪寇自西北来,自称靖王援军。近日可有这些悍匪的消息?”


“这支匪寇来自凉州,一路横行无阻,直至介州城外遂为守城府兵拦截。领军首领自称靖王副将,所率部众却未见录于兵部军籍,太子说,国难之际持械横行,皆是乱党……”


此事谢玉早已知晓,将这队自凉州远调而来的骑兵判为乱党,也是出自他之授意。谢玉密令,将西北悍匪就地控制,伺机剿灭,无奈那名领军之将十分警觉,介州府兵行动又太疲沓,这万余骑居然轻而易举杀出重围,又遁入深山,至今不知所踪。


“匪寇作乱,妄图攀扯靖王,幸而太子明断,未受其蒙蔽。这批乱党与靖王绝无干系,不可为此动摇军心……”


谢玉语声凝重,亲兵肃然应道:“太子也是这么说。太子已严令介州上下封锁消息,不会让靖王得知此事。各邻近州郡一旦侦获悍匪下落,必定布下天罗地网,将其一网打尽。”


谢玉微颔:“悍匪一日不落网,就一刻不能懈怠。如今靖王据有地利,日夜挑衅,只怕……”


“幽谷深林,处处都是靖王设下的陷阱。燕军出营追击必吃大亏,龟缩营中,我梁军又骚扰不断,”这亲兵尚未成年,说到兴奋处已是眉飞色舞,“燕军想打打不着,避又避不了,损失虽不大,却一定窝了一肚子火。”


谢玉眉目肃然,沉声道:“如此无谓挑衅,待燕人忍无可忍,将不惜代价强攻杀胡堡。”


“待那时,”年轻的亲兵神色振奋,“我们和靖王前后夹击,定能一举歼敌。”


“谁说本侯要和靖王前后夹击了?”


谢玉语声沉郁。亲兵一愕,忽忆起七日前靖王的桐沟峪大捷。


桐沟峪之战的前一日,有不速之客大白天擅闯营中,飞檐走壁,直入谢侯军帐,将信笺掷于案头,又大大咧咧索要回函。


这信使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谢玉和他照了个面,大略一览信中内容,便下令将此人拿下。孰料这少年一身武艺竟已臻化境,赤手空拳三招两式,宁国侯的亲兵和军营守卫便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少年以寡胜多却殊无得色,哭丧着脸径向谢玉攻来,看那架势,竟似打算抓宁国侯回去交差。谢玉佩剑出鞘,脸色铁青,所幸弓弩手和长矛手及时赶到将他团团护住,弩机齐发,箭矢纵横,那少年方才不甘不愿收手后撤,眨眼间又无影无踪。


靖王以少数精骑挑乱燕营,继而在桐沟峪伏以奇袭,行动前想必已知会宁国侯,请求支援,那武艺奇高的少年便是送信之人。若那时统合平州之兵力出城痛击,在燕军背后狠捅一刀,是不是已然锁定胜局?


“侯爷,我们为什么……”亲兵欲言又止,年轻的脸上尽是涩然不解。


“据城坚守,已稳立不败之地,何须冒进求战?”谢玉霍然转身,戾气乍现眼底,“出城求战,胜,成全的是他萧景琰之奇谋奇功,若败了呢?平州有失,丰洛仓告急,是谁之过?”


亲兵惶然跪地,俯首谢罪。谢玉语声转蔼,挥手让他起身。


“守住平州城,才能保丰洛仓不失。靖王年轻气盛,急欲毕其功于一役,本侯身后,却掩护着生民万千,延绵粮仓,岂可如他一般急功好利,孤注一掷?”


话犹未毕,忽然脚下剧颤,又闻隆隆闷响轰然传来。这响动来自远方,仿佛生于地底,破土而出,直劈穹苍,浩然如雷霆,一声紧似一声,竟似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平州城一扯两半。桌案灯烛震动不止,谢玉脸色骤变,亲兵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冲出门外,只见帐外值守的卫兵皆望向东北,满面惶惧,无所适从。


这恐怖的震响从东北方传来,而重兵却布于城西——直面燕营的所在。难道,燕军已神不知鬼不觉调动大军,向平州城东北一角发起了攻势?


震响犹未停歇,谢玉已镇定下来,大步迈出军帐。


“城门守军不可慌乱,擅自离岗者,立斩!探明异动缘由,速速回报。传令各营,集合待命!”




“平州城破,城中一切俱入我囊中,何须你多此一举?”


拓跋昊神色倨傲,坐在对面的宽袍缓带之人却不为所动,意态依旧悠然。


“不过是城墙坍塌了一个小缺口,梁军既未败退,也未投降,此时言胜,将军也太心急了。”


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摇着扇子,笑得阴阳怪气。拓跋昊怒道:“本王敬你三分,是看在六皇子的面子上。你要是不识时务,乱我军心,本王一样杀你。”


蔺晨笑意微敛,正了正脸色,一半持重一半谄媚。


“您把城墙轰了个窟窿,梁军想堵,一时半刻也急不来,您却有大把的俘虏来填坑铺路。这一仗,您已稳操胜券,蔺某虽不懂打仗,却最识时务。”


拓跋昊粗壮的指节敲打着桌面,冷脸不语。梁人俘虏挖了十昼夜,将平州城东北一段城墙的地底掏空,代以巨木支撑,又在坑道内铺满炸药。昨日炸药齐燃,城墙应声而倒,可深坑狼藉,断砖处处,燕骑固然神勇,一时间也难以纵马冲杀入城。城内守军急调沙包,布置弩机,燕军亦驱赶梁俘,顶着箭雨清理道路。尘沙盈天,鬼哭神嚎,梁军于城破处负隅顽抗,燕骑正踏着梁俘的尸体一轮轮发起冲锋,而这位被燕人视作六皇子之聚宝盆的蔺公子,居然堂而皇之踏入了燕军主帅拓跋昊的王帐。


蔺晨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容色举止娴雅如常,眼底却满布血丝。于此千钧一发之际,这梁人富商不忙着发国难财,却急吼吼跑到燕营,还说要将城中财宝拱手奉上,究竟为什么?


“不过呢……虽是稳操胜券,轻取和惨胜却大大不同,”蔺晨压低声音,“您选哪一种?”


这人折扇掩口,眉眼弯弯,十足做作欠揍。拓跋昊几欲发作,又强压怒火:“公子请明示。”


蔺晨含笑挥扇,悠悠然道:“为牵制靖王,您的大半兵力都布置在断头关了吧?您手上可用之兵已不足万人,强攻平州,许进不许退,难道不是惨胜?”


软肋被他一语道破,拓跋昊脸色骤变。默然沉吟许久,又犹疑道:“公子有法子……轻取?”


蔺晨折扇一收,笑得颇矜持:“在下可以命人搬空平州府库,全抬到燕营。您爱怎么分,在哪儿分,悉听尊便。”


拓跋昊疑色更深。蔺晨眼风一凝,言辞恳切:“实不相瞒,我一直看谢玉不顺眼。今日守在平州的军爷官爷们,可巧也有那么几个,比我更看他不顺眼……”


梁人最爱窝里斗。蔺晨喋喋不休,从赤焰案的陈年纠葛一直唠叨到谢玉为了把自己摘干净而出卖夏江故旧的种种秘辛,拓跋昊听得不耐,挥手打断:“朝局风波,与你何干?蔺公子是大名鼎鼎的善财童子,何时转性成了散财童子?”


“自然是因为谢玉挡了在下的财路,”蔺晨面不改色,“况且在下胆小,最怕死人。这城中十分之一的铺面都是区区在下的,您屠了城,叫我守着一片焦土,又去赚谁的钱呢?”


毕竟,这人是个梁人。拓跋昊犹在沉吟,又听他续道:“谢玉那条疯狗,一旦发现守不住了,难保不会狗急跳墙,早早放火烧城。到那时,库里大锭的金银还好说,可那满坑满谷的丝绸刺绣、古董字画、奇巧玩器,也太可惜了……”


拓跋昊目光闪烁,咬牙道:“城中诸人,若放下武器开城投降,本王或能饶他们不死。可那谢玉冥顽不灵,妄图顽抗到底,实在可恨!”


“将死之人,您何须和他置气。丰河谷一役,兴平公主已然身故,慕容六皇子不日即位,您何不望风转舵,见好就收?”蔺晨折扇轻叩手心,凝目谆谆道,“靖王给养不继,不过是一时周转不灵,背靠几大州郡,很快就能补充,而燕军眼下给养充足,却是坐吃山空。将军偏军深入,已然骑虎难下,多战一日、更下一城,都是冒险搏命……”


此人说得诚恳之极,却听得拓跋昊头痛不已。他忽而怀疑,靖王在己国境内,何至于沦落到补给断绝的惨境?梁人多诈,靖王近来极尽挑衅之能事,嚣张无比,哪有半分坐困愁城苦待援军的模样?


自从燕军扎营于杀胡堡外,梁军便日夜骚扰,无休无止。焚尽牧草、污染水源犹不满足,还要烧营帐,惊马匹,令燕军心惊肉跳防不胜防,无一刻安宁。燕军不熟地形,梁军却似有纵地之术,数次追击直至地道,皆被埋伏暗算。有被俘的燕军侥幸逃回,说靖王已密令河西之精锐骑兵深入漠北,攻取冬牧场。此言传开,军中人心惶惶,思乡北归之情日盛,再不速取一场大捷,恐怕就真的压不住了。


拓跋昊一声长叹。


“你说把平州府库搬到我的军营,打算几时搬?怎么搬?”


“您立刻撤兵回营,今夜我就搬第一批。退出洛川关外,就有第二批;等您返回漠北王城,第三批也该到了。”


蔺晨坐得端肃,神色也郑重。拓跋昊再三权衡,正要开口应承,忽闻一个清婉柔亮的女声幽幽道:“靖王的确已弹尽粮绝,此人却偷运补给,令其起死回生。如此两面三刀,将军还要信他?”


素白柔荑掀起帐幕,秦璇玑款款而入。蔺晨唇边仍挑着淡淡笑意,折扇挥开,看这姿容平淡面无表情的女子向拓跋昊裣衽为礼。这女人自负智计非凡,却太狂妄自大,完全不懂男人。她方才这几句话,无异于指着拓跋昊的鼻子骂他既瞎且蠢,难道她竟不明白,如拓跋昊这样的男人,最恨被人——尤其是女人——当众揭短么?


拓跋昊已然微愠,然而秦璇玑的目光从他面上淡淡扫过,定在了蔺晨身上。


“五日前,你名下的商号为靖王筹粮三万斛,箭矢十万支,自卓州运往断头关。我可有说错?”


“深挖地道,炸断城墙,原来是度母娘娘的好计策。恭喜拓跋将军得此军师,如虎添翼,”蔺晨狭长双眸微微眯起,戏谑的目光从秦璇玑的面目迤逦逶迤至裙角,“如今弟兄们都红了眼,争先恐后要杀进城去,拓跋将军,这一日一夜,人马伤亡几何?”


蔺晨言辞正经,神色却猥亵无礼至极,被他如此上上下下一通扫视,秦璇玑竟似有被剥光衣服游街示众的错觉。拓跋昊被他一问戳中痛处,冷脸不答,蔺晨不以为意,又冲秦璇玑微微一笑,和蔼道:“你说我为梁军筹粮,既然连时间地点都一清二楚,何不索性截下粮车?人赃俱获,不是比事后诸葛更有说服力?”


蔺晨之言深谙燕人脾性,这些粗蛮之人不问谋算,只看结果。秦璇玑 一时语塞,目光闪动,面上却无甚波澜。


蔺晨却定要穷追猛打。


“璇玑公主与拓跋将军结盟,又吝于让将军一睹芳容,是何缘故?”蔺晨故作不解,又恍然大悟,“夏江那个老东西也忒小气了,竟不许公主以真面目示人?如今老醋缸不在,公主何妨摘下面具,也好让拓跋将军看个明白,他是在与何人打交道。”


蔺晨徐徐摇扇,笑意盈盈。拓跋昊满面阴霾,身后亲兵已然上前,一左一右将秦璇玑包夹其中。


“夏江人在金陵,想必此时已摇着尾巴回到旧主子身边,拿丰河谷一役来邀功了吧?”扇子摇得要紧不慢,蔺晨的语调也不疾不徐,“诱燕军深入河谷,葬身凌洪,分明是您的苦心筹谋,可夏江人品卑污,一定会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璇玑公主,您聪明一世,谋算万全,怎么就相信了他,觉得他会助您成就复国大业呢?”


人皮面具依然波澜不惊,可那一双妙目已然恐惧万端。秦璇玑惶然后退,似想逃出军帐,然而数双粗砺大掌已紧紧抓住了她。


蔺晨道出之事太过耸人听闻,拓跋昊强压下大惊大怒,冷面挥手,令亲兵将秦璇玑带走严密看押。回想起这滑族公主种种阴狡诡谲之言行,这精力旺盛的北燕第一勇士亦心有余悸,面露疲色。


“蔺公子,凭你和六皇子的交情,我能信你。可我麾下数万部众,各部裨王裨将几百人,你拿什么来取信于他们?”


蔺晨整整衣襟,缓步踱至窗前。红日西沉,天际霞云弥漫,紫浪翻赤涛卷,如血海沸腾。


“即刻回程,将军或许还赶得上六皇子的即位大典,”蔺晨转头斜睨拓跋昊,一双眼瞳被斜晖熔成赤金,“蔺某本来为北燕大可汗备了一份厚礼,提前交付于您,也是一样……”


梁人诡诈善变,不知他话中可有陷阱,拓跋昊怔忡皱眉。


“谢玉为了洗脱自己,出卖了许多旧人。这些人不仅能搬空平州府库,”蔺晨爽朗一笑,轻快道,“还能搬走他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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