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25



梁骑绝尘而去,将燕军远远甩下。从何时起,梁人的战马如此厉害了?无论速度还是耐力,己方战马都望尘莫及。


拓跋昊心中疑惑,却绝不肯低头认输。他要雪今日之耻,也要报丰河谷之仇。梁人多行诡诈,毕竟势单力薄,他清楚,这扰营的百余骑已是靖王的全部精锐。纵然梁军设伏,余者也都是筑墙守关的戍军,不过乌合之众,而他一声令下,麾下即聚起这浩浩荡荡数千雄兵——率此铁骑,还怕不能把他萧景琰踏为齑粉?


蹄声迅疾,劲风削过耳畔,拓跋氏的帅旗迎风怒展,猎猎有风雷之声。他的司旗官随扈身侧,扬声发问:“大王,前方道路叵测,还追吗?”


天色渐暗,道路越来越曲折崎岖,不知不觉苍莽平原已被甩在身后,他们进入了山区。靖王的大军驻扎于断头关杀胡堡,莫非那就是梁骑逃亡的方向?


“追!直捣靖王大本营,杀光梁人!”


拐入山道,追踪的目标就不再一目了然。深林幽暗,古树高木间暗影如魅,大军缓下步伐,燃起火把,如洪荒巨兽蠕行爬过谷地。临时起意的追击,又遭遇全然陌生的地形,军中有人低声咒骂,拓跋昊心头亦退意渐萌。然而前方的金盔金甲时隐时现,若即若离,又挑得他心头火起。奔逃之余,梁骑还不忘回身偷袭,昏昧天光里,不时掠过零星箭雨,拓跋昊纵马奔突在前,脸颊已被破空而至的箭矢划开一道血口,丝丝跳痛,将他的怒火煽得更旺——梁人竟敢如此嚣张狂妄。幽谷密林,本可掩护他们全身而退,他萧景琰竟不怕暴露了行踪方位?


“靖王已经中箭,我敢肯定,”一名少年亲兵面有得色,“我射中的。他跑不远。”


拓跋昊一举手中弯刀,高声喝令大军跟上。


“杀萧景琰,封万户!”身后传来声声呐喊,搅碎在盘旋谷中的凌厉山风中,如此单薄缥缈,不复杀气腾腾。他追了多久?不知何时,细雨已停,半轮惨白的下弦月孤悬天边,群星寥落。


山中无雨。断头关拥群山峻岭,诸峰各谷,天候不同——拓跋昊霍然发现,他的大军已进入了一处狭窄低谷。两侧山坡极陡,铺着厚厚腐叶,稀松滑软,势不可上,他环视四周,脊背上忽而冷汗如浆。


山坡上光秃秃空荡荡。仅有落叶,和……自根部截断的树桩。断口新鲜。这些树去了哪里?梁军伐净谷中森林,又是为何?


山高谷深。抬头,月在箕宿——


山风低号,阴戾如恶枭,一身金甲的梁骑早已销声匿迹。他忽而记起,这峡谷的峪口极狭,尚不能容十骑并驱。一颗心如坠深渊寒潭,麾下燕骑仍潮水般自后方涌来,拓跋昊收缰勒马,悚然高呼:“掉头!撤!”


传令官策马疾驰,高声下达撤退的命令。仓猝间,数千骑的大军要掉头回转,许多人尚不明就里,正喧哗骚动,忽又闻一声号角响在头顶。


角声长鸣,横穿暗夜,刺耳贯颅,在空旷山谷间传荡不歇,拓跋昊毛发尽竖,正张皇时,山中鼓声亦一时震响。战鼓轰轰隆隆,伴随杀声震天,两侧山头上火光遽燃,无数旌旗在天际挥动摇曳。


唯独看不见人。拓跋昊嘶声高呼:“不要乱!梁人兵马不足,虚张声势而已!”


话音未落,两侧山坡忽而沉闷摇震,浓黑暗潮自山顶倾泻而下。大军中惊呼四起,拓跋昊勒马立于中军,但觉毛骨悚然,司旗官在他身侧,惶然失声:“大王!是檑木!”


拓跋昊弯刀高举,纵马穿过中军,扬声下令:“各帐统领听令,举旗列队,依序撤退!”


无数圆木从山顶滚下,势如风雷,力沉万钧。两侧战马无可躲避,断腿破颅纷纷倒地,一时间,惊马惨嘶狂蹈 ,骑兵颠坠顿踣。倒地的伤马伤兵哀嚎呻吟,狼藉横陈,毕竟也滞缓了檑木的凌厉攻势,趁此一隙,众裨将已令中军以伤马为盾墙,迅速辟出一条狭道,指挥麾下兵士撤退。山顶仍有重物一波波滚下,然而此时滚落的已不是檑木,而是木桶。


沉重的木桶磕绊颠撞着跌入谷中,骤然撞上檑木和伤马,顿时四分五裂。桶内封装的物事漫溢四溅,触手黏滑,气味刺鼻——硝磺和火油。拓跋昊心胆俱裂,他征伐半生,大杀四方,从未如此刻这般恐惧绝望。萧景琰以身为饵,诱他大军奔袭至此,难道这异国荒山就是他拓跋氏的埋骨之所?


火箭漫射而下,如流萤飞舞。梁人善制弩,弩机布于山顶,射程可至谷底。冷月行箕,狂风大作,喘息呜咽着推火助势,如无形之巨擘搅荡起滔天火海。


灼浪汹涌,马嘶人嚎。火舌从两侧山坡舔至谷地,又生出獠牙利齿,将他的族人部众撕咬吞噬。空有一身盖世武功,竟不知敌在何方更搏杀不能,拓跋昊心头滴血,却只能强自镇定,严令麾下裨将强行突围。




烈火滔滔,谷中光焰如昼。萧景琰立于山崖,蹙眉敛目,缓缓张弓持满。仓皇逃离火海的燕军残兵列成一线,断断续续向东南方的峪口艰难移动,火光和浓烟里,拓跋氏的玄色狼旗卓然昭彰。萧景琰推弓运肘,羽箭离弦。


尖窄的箭镞冷光熠熠,无声划破浓重夜色。一股大力破风骤至,洞穿司旗官的咽喉,将他震落马下。帅旗跌落火中,倏忽翻卷成灰,遥遥有人振声呼喊:“拓跋昊已死!大家逃命啊!”


呼声高亢嘹亮,霎时一呼百应。烟尘滚滚,迷眼呛喉,燕军部众不知何路可退,惊闻主帅已死,抬头又不见了帅旗。火海漫漫无涯,数千人马在绝望中蹈踏枕藉,混乱隳突,萧景琰观望了一刻,默而收弓,拨马离去。


身边从骑纷纷跟上,另取小道回杀胡堡。无言骑行了一刻,亢奋了整整一天的萧庭生终于回了魂,忍不住发问:“今晚就这样放过燕军了吗?”


萧景琰凝神辨路,淡淡道:“此处有李、江、张、韩四位戍主督战。你若不放心,回杀胡堡后,再把周遭的机关陷坑仔细巡查一遍吧。”


“不是这个,”萧庭生急道,“我是说,两边山上虽有弩手,却不能保证全歼敌人。好不容易把燕军引入陷阱,难道不趁势斩尽杀绝?我们只须分兵严守入谷的峪口,他们就一个也跑不脱啊!”


“不错。那么谁去守呢?你?带着这百来个弟兄?”


萧景琰语声轻淡,已有倦意。萧庭生一愣。今日参与诱敌的百来骑,皆是靖王的亲兵近卫,一同操练经年,跨大宛马,披精锻甲,武艺超群,骑射冲锋无一不精。除此以外呢?大军皆是洛川关召集的戍卒,能布防守城,却不能陷阵。今夜的伏兵火攻已是他们进攻的极限,再令他们围堵亡命奔逃的燕军残寇,岂非驱群羊而攻虎狼。


萧庭生默默无言,须臾,又疑道:“您方才说,要我巡查机关陷坑?难道……燕军还敢来攻?”


萧景琰冷冷一笑:“拓跋昊若不来,就是我高看了他。”


倘若拓跋昊有命冲出火海,冷静一想,就能明白梁军未在峪口包夹阻击的缘由。他会不杀上门来报仇?


萧庭生不出声,只闷闷垂头,偷瞥萧景琰的腿。月色黯淡,什么也看不清,却听萧景琰轻声道:“庭生,会裹伤么?”


萧庭生连忙点头,怕他看不见,又大声道:“会。蔺公子教过。”




回到寨中,留守的众将纷纷出寨相迎,问询战况,萧庭生示意近卫统领与众人细说,又召来军医医治受伤弟兄。萧景琰不动声色,萧庭生也不声张,只暗暗扶他一把,和他并肩走回碉楼。


金甲之下,萧景琰穿了一身黑衣,看不出流了多少血。他大腿中箭,箭杆已被削断,萧庭生拿匕首割开裤腿,清洗创口。


燕人近战,用的箭镞既宽且巨,又有倒钩,入肉深而极难取出。萧庭生在伤口四周按压试探了一番,咬着下唇,面色发白:“庭生没有蔺公子的药酒,这……”


蔺晨的曼陀罗酒,和蒙汗药也差不多。萧景琰轻嘶了一声,勉力一笑:“无妨,来吧。”


怕他剧痛中咬伤了自己,萧庭生扯起衣襟让他咬住,定定神横下心来,将手中的锋利薄刃切入伤口。萧景琰拧着眉心双目紧闭,冷汗一重一重涌出,湿透了发鬓和衣领,却始终不吭一声。萧庭生额角冒汗,双手却沉稳,连血带肉剜出箭镞,血淋淋扔在一边。萧景琰痉挛着长出了一口气,萧庭生按住血流如注的创面,颤声道:“再忍一会……我要缝合了。”


萧景琰虚弱地点点头。针线在皮肉里游走,这孩子第一次上手裹伤,虽不熟练却也利落。清凉凉的伤药敷上来,穿骨椎颅之痛终于钝化了些,萧庭生一层层裹紧绷带,又拿着干燥的布巾轻手轻脚给他擦汗。


“今晚会痛得厉害,不过蔺公子的伤药立竿见影,静养两日,应该就可以下地了……”


小孩儿的声音断续而缥缈。这孩子,大夫的款派拿捏得还挺像……萧景琰闭目调息,缓了一刻,低声道:“庭生,你今年不过十二岁。今日的行动十分凶险,我却令你参加,你可怨我?”


“庭生已满十二,实岁十三,虚岁十四,”萧庭生不服争辩,“比您初上战场时只小一岁。而且,是我自己要去的。”


“好孩子,”萧景琰苍白的唇边浮起淡淡笑意,“萧庭生,跪下听令。”


萧庭生懵懵懂懂跪下,不明所以。


“此役之艰险,为我平生之最。若是我……”萧景琰面无血色,语声却冷静而清晰,“你就去找蔺晨。跟着他……”


萧景琰半靠在床头,萧庭生膝行几步贴过去,满目恐惧,决然摇头:“不!”


“我……对不住他。你代我……”


萧景琰苦笑着摸他头发,萧庭生满脸是泪,失声痛哭:“不,不会的!”


“若他……待你不好,”萧景琰语声渐低,似是勾起了忧痛之事,“或是你……不甘屈身草莽,可以去金陵,找纪王叔。只是除了纪王,萧氏皇族,谁也别信……”


萧景琰面色如纸,声音微弱。萧庭生勉力压抑哭声,仍忍不住一阵阵哽逆抽噎。


“不……不会的,有格桑哥哥的解药,您……您不是已经好起来了么?”


忽而想起了什么,萧庭生急急摸出怀里药瓶,倒出一丸药托在手心:“格桑哥哥说,每日入夜服一丸,连服十日。今天还没吃,对不对?等杀完了燕人,您也大好了,我们还回湟城去,庭生不要去金陵,庭生再也不回皇宫……”


“不回皇宫?那你的母亲怎么办?”


萧景琰有些好笑,神色却温柔。萧庭生一瞬不瞬地望了他片刻,又垂下了头。


以靖王之尊,他和母亲为何要在掖幽庭忍辱偷生?初出宫时,他想问而不敢问,后来二人日益亲厚,目睹靖王屡屡九死一生,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开口。今夜靖王主动提起母亲,本是个追问往事的好机会,可看他这般情状,他又不忍再问。


萧庭生默默起身倒水,喂萧景琰服下药丸。萧景琰歇了一会,凝目郑重道:“庭生,你是我萧氏儿郎。有今日一役,来日我若有不测,军中定然唯你马首是瞻。你可知该怎么做?”


萧庭生怔怔流泪,极想摇头,可烛火旁的萧景琰神色殷殷,和他四目相对,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乖孩子,”萧景琰轻吁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拓跋昊随时可能杀上门来,不可松懈。你现在出去,代我巡查防务……猴儿在门外蹲了半天,叫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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