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24



平州城下了一夜的雨。


城内已混乱多日。旬日之前,数间铁匠铺子忽遭查抄,传言便道,城内有人私铸兵器,通敌资敌,又道燕军铁骑已踏破洛川关,直逼平州。似是为了证实流言,自那时起,日日有郊野山民涌入城来,牛车载着零碎家当,拖儿带女,面有饥色。


流民一日多过一日,渐渐塞满街衢里巷,集市上却越来越萧条。肉食铺、米面铺、木炭铺俱已关门,有些胆大想趁乱发财的,一开门就被哄抢一空。种种流言蔓延城中,犹如瘟疫:大前日夜里,有人在下桥斜街卖肉汤,十个铜钱一碗,却香得勾人的魂,也不知是什么肉熬的。第二日卖肉汤的多了好几个,却不见头天的那个熟面孔,有人便说,那人被打死煮进汤里了。


当街打劫,杀人越货,都没人来管。自前日起,几处城门就终日紧闭,任城外流民哭喊叫号捶门不休,再也不曾开过。之前侥幸入城的人言之凿凿,说燕军的营帐已经扎到了城门外,而城内杂役的厢兵和城郊战守的府兵,如今都忙着挖城壕、修城防去了。


雨抖抖索索敲打了一夜,翌日也未止歇。午时一刻,北门城楼下,又乌泱泱地人头攒动。


哪怕大难临头人心惶惶,杀人的盛况也还是舍不得错过。金陵来的那位侯爷,昨日在城楼上斩了几十个人,说是城里抓的滑族奸细。这些奸细大多是富家女子,面目姣好,衣饰华丽,行刑的军爷却手起刀落,毫不留情。砍下的头颅挂在城头,挤得满满当当,围观的人有喝彩的,有叫骂的,更有胆大的,七手八脚抢夺被丢弃的尸身,剥那血污的绫罗锦绣、手镯戒指。有人手脚慢了没捞着,今日便赶了个早,来到城楼下占好位置伸长了脖子候着。


可惜今日的人犯远不如昨日好看。一群大老爷们被铁链锁着拖出来,哆哆嗦嗦哭丧着脸,听军中掌书记历数他们的姓名、军职、渎职及逃营情状。城楼正中,肃立着一员玄甲大将,巍然如天神,底下的人群里就窃窃私语,说此人就是宁国侯谢玉,皇帝的亲妹夫。昨日砍的一排头颅犹悬在头顶,被乌鸦啄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此前风靡平州的谢侯绯闻自然无人敢提。掌书记数完众犯罪状,行刑官利落挥刀,人头纷纷落地。城头雉堞上竖有数杆长枪,远远望去矛尖如林,鲜血淋漓的头颅一一插上去,好似某种诡异的旗帜在细雨里僵硬招展。为此景所慑,麇集喧哗的人群一时噤声沉默,静立许久的谢侯爷,也终于振声开腔。


“逃营叛军,罪无可赦。本侯依律严惩,以儆效尤。然当前大敌压境,我大梁一应军民,俱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共御燕寇。卫国护军,阵前杀敌,乃是眼下唯一要务,此前此外种种罪愆,凭斩杀首虏,皆可一笔勾销!”


今日被军法问斩的,原来都是逃兵。


雨犹未停,血腥弥漫在潮气里,谢侯爷的慷慨陈辞也听得飘飘渺渺,云遮雾罩。众人恍然想起,这位侯爷乃是手持鹰纽印特来整顿防务的。一来就斩杀逃兵如许之众,莫非军中出了什么乱子?有人小声道,谢侯战功赫赫,此生未曾败绩,又有人凉凉道,杀乱党杀滑族,着实过瘾。你我没见过燕军,谢侯一定见过,不知燕人长得可像倭瓜白菜,可否拴好摆齐,任砍任杀?




平州城外二十里,毡帐弥望,皆是燕军营寨。昨夜燕军夜袭,架云梯,驱檑车,发起了一波攻势,奈何并未奏效。平州城坚而难撼,好在燕人也无伤亡,被驱遣攻城、死伤相藉的皆是断头关内投降的梁军。


抛下尸体和伤兵,燕军收兵回营。营寨中篝火熊熊,炊烟袅袅,喧腾笑骂之声不绝于耳,烟尘里裹杂着酒气和肉香。梁人俘虏垂头劳役,面目粗豪的燕军士官搂着掳获的少女划拳赌酒,嬉闹取乐。


早春时节,残雪还未尽销,然而梁境天候远比漠北和暖,野营并不难捱,燕军从断头关一路劫掠而来,补给也充足。沉沉云翳坠于天边,惟北方群山延绵处一线云开,垂下些许明光。细雨拂面,柔软而凉滑,旷野环抱,一马平川。


拓跋昊负手而立,遥望漫漫暮霭中若隐若现的平州城。踏过这座城,北燕铁骑就可直驱丰洛仓,建不世之伟业。


零雨濛濛,风不满旗。一个青衣女子撑着纸伞姗姗而至,随他远眺远方的城池。


身为北燕第一勇士,拓跋昊身形尤其魁伟,而这女子娇小如幼女,身高不及他肘弯,却令他莫名地心有忌惮。


“谢玉在平州大开杀戒,璇玑公主,您布在城内的眼线还剩几条?”


竹骨纸伞微微倾侧,半露出一张素净的脸。这被称作“璇玑公主”的女子已不再年轻,容貌也平淡,唯有一双妙目深不可测,摄人心魂。


“谢玉是我家夫君的旧识,如今又有悬镜司相助。首度和他交手,是我大意了,”秦璇玑神色安然,“来日复国,我王都宫城之中自会设他们的灵位。”


对于族人遭屠,这女人似乎早已见惯不惊。拓跋昊不再言语,秦璇玑仰头望他,目光粼粼:“昨夜至今晨,您的部下驱使俘虏攻城。城墙城门完好无损,攻城的几百梁俘却死的死,伤的伤……您若是打算踏着梁人的尸堆登上城楼,在断头关招降的这些人恐怕还不够。”


该如何处置这些梁俘,拓跋昊头疼了好久。杀了可惜,养着又费粮,还得时时提防他们哗变叛逃。赶着去攻城,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可听这女人的口气,似乎不以为然?


拓跋昊冷哼一声,不屑与她争辩。秦璇玑垂目道:“从平州到滑台,我滑族资财雄厚者已被悬镜司一一挖出,查抄殆尽。谢玉正拿抄获的金银田契悬赏守军,您此时将这些俘虏人头拱手送上,平白助长了梁人的气焰。”


被她如此教训,拓跋昊心中不忿,但他能率军走到梁国腹地,这亡国公主毕竟功不可没。拓跋昊忍下怒火,沉声道:“我劳师远征,只求速胜。你说俘虏不该送死,莫非更有良策?”


“谢玉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有他守城,强攻恐难奏效。你我手中俘虏数众,借此大好人力,不妨……”


秦璇玑眼波流转,一番轻言细语,听得拓跋昊茅塞顿开又狐疑满腹:“如此大费周折,几时才能拿下平州城?”


秦璇玑轻声一笑,面上依旧表情全无。


“您要速胜,依我看,靖王比您更想速战速决。您若信我,不妨按兵观望,看看谁更沉不住气。”


过断头关时,秦璇玑曾建言择险隘处伏击靖王,拓跋昊不听。一提起洗劫平州,他的部众俱是急不可耐,谁也不甘人后,无人肯舍了嘴边的肥肉去啃靖王这块硬骨头。眼下靖王正从身后杀来,他必须赶在梁军甫出断头关之际迎头阻击,方能令城内的谢玉孤立无援,从而稳操胜券。


这个女人居然要他按兵不动。拓跋昊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刻,不耐道:“梁军在断头关最后一堡已驻扎了两日,疫病或许已然爆发,靖王已无力行动……你这消息确切吗?”


秦璇玑缓缓点头:“虽不知疫情如何,但梁军粮草不继却是事实。我已侦知……”


话犹未毕,拓跋昊神色骤变:“你听,什么声音?”


地面隐隐震动,仿似雷霆乍至。阴雨天气尘沙不起,土地湿软泥泞,隐约渐近的震响也不易察觉,然而拓跋昊毕竟于马背上驰骋半生,他明白,这动静绝不是春雷始萌,而是迅速迫近的敌情。


“即刻集结,上马列队!”


尖厉的号角声划破阴云,正在饮宴淫乐的燕兵慌忙整衣披甲,牵马挎弓。然而已经太晚。来犯的敌人虽仅百余骑,却对燕军的结营方式十分熟悉,绕开重兵布防的辕门所在,直插西北角上的马厩。诸燕将尚未及反应,已闻战马声声惨嘶,踢蹴栏厩,蹄声纷乱破栏而出。


冲出栏厩的战马不少已然中箭,狂乱癫蹈,在营中发蹄狂奔,横冲直撞。伤马的嘶鸣奔突搅得更多战马受惊失控,踢踏伤人,营寨内一片惊哗隳乱,如狼奔豕突。正此时,偷袭马厩的敌骑挥刀砍翻营门守军,一径直驱寨内。


数百匹惊马蹈踏营中,燕军伤者已众,正对着惊马张皇失措,不知该杀还是该救,忽又见敌骑杀入寨门。马上骑兵仅着兜鍪轻甲,手执七尺陌刀,劈砍疾刺,其疾如旋风,暴烈如雷霆,所过之处脑浆迸溅,断肢横飞,宛如修罗现世。营中马惊嘶,人惨号,血腥焦臭弥漫,咒骂呼喝之声盈耳,只听一声断喝,凌于众人之上:“抓住他!他就是靖王萧景琰!”


为首的一骑金甲金盔,策马疾驰之际,玄色大氅翻卷飘扬,露出其下明艳如血的腥红衬里。太刺眼,太嚣张,太可恨——拓跋昊几乎咬碎后槽牙:“拿获靖王者,封万户!无论死活!”


梁骑挥刀驰马纵贯燕营,风雷霹雳一般,倏忽间已驰突了一个来回。拓跋昊厉声下令,诸将纷纷跃上马背,张弓搭箭。金甲金盔的梁骑首领虽显眼,却有其部众从骑穿插掩护,燕营人众却混乱至极,诸燕骑驱策追赶众箭齐发,流矢乱飞,惨呼不断,多数命中的竟是自己人。乱军之中,但闻金甲的梁骑首领一声清啸,纵横驱驰的梁骑瞬时收拢,踏过狼藉遍地的伤马残兵,竟是要取道来路离营而去。


众燕将高呼下令,有人叫“堵住营门”,有人叫“放箭”,有人叫“快追”,各方嘶吼冲荡震响,最终汇成一句:“杀萧景琰!封万户!”


然而梁骑来去如风如电,燕军骤遭突袭应变不及,竟被这百余骑夺路突围。拓跋昊挥鞭欲追,身边的娇小女子却一把控住了他的辔头。


“将军且慢!靖王如此挑衅,定然有诈。”


拓跋昊雄踞于马背,须发磔张,目眦尽裂:“如此挑衅,不将他碎尸万段,如何解恨!”


秦璇玑淡眉微蹙,还欲劝阻,拓跋昊马鞭一扬,竟劈头盖脸向她抽来。秦璇玑一惊,松手退开,拓跋昊跃马而出,身后集结的燕骑亦一拥而上,蹄声隆隆,气势汹汹,一路叫骂喊杀冲出营门,直追梁骑而去。



评论(27)

热度(170)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