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02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兴平公主回营过一次,见萧景琰保住了性命,神志也清醒,十分满意。她对萧景琰供认的副将身份并未怀疑,燕人民风粗犷崇尚勇武,公主毫不掩饰对萧景琰的激赏之情,许诺他若留在北燕必得重用,绝对好过在梁军处处受制忍气吞声。

兴平公主高鼻深目姿容明艳,出言也是利落爽直。落败于她手,麾下三千精骑折损十之八九,萧景琰自然万分不甘,但她直指梁军军纪涣散,主将寡断无谋自私狭隘,各路缺少配合互不援救,又让萧景琰满心苦涩哑口无言。

她纳降的条件是河间六郡的图籍。既是靖王副将,理应对战略图籍所知甚详。离营前,她留下纸笔,令萧景琰画出六郡的山川地形、兵力部署、人口分布、城防结构,越详细越好。

萧景琰不合作。燕人倒也没有难为他,每日仍是一天两餐送来饭食,只是送饭的由侍女珠儿换成了公主的亲兵。这亲兵通汉话,送饭的时候会指手画脚喋喋不休地告诉萧景琰战事的进展,什么梁国的七皇子早就战死啦,三皇子也逃回金陵啦,邠州守城一月粮尽无援已发疾疫啦⋯⋯这亲兵又向他描述兴平公主兵临荥阳城下的飒爽英姿,说是燕军鼓角震天动地,守城的梁军一个个魂不附体纷纷晕倒,掉下城楼摔死一片。

萧景琰不再吃燕人送来的食物。落入敌手前他本来有机会自刎殉国,从小到大他就被教导应该如此,然而当他本能地拔出佩剑时却犹豫了。他是皇子,该用死来捍卫不容辱没的皇族尊严,可就这样仓皇赴死,他不能瞑目。

但他不能对燕人的挑衅和羞辱充耳不闻。连天命也要捉弄他,他没能战死沙场却要自尽在敌营,而饥饿的折磨不知要持续多久,因为他萧景琰本是极能挨饿之人。曾经,他为了追击敌军不眠不食强行军三天两夜,饥渴难忍时也未曾稍却。当终于追上逃敌将其一举全歼,在大漠里起火烤羊的滋味真是永生难忘。

烤羊的香气。绝食到第三天不再那么警觉的萧景琰在一阵阵霸道的烤肉浓香里神志昏沉,他慢慢活动着四肢,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拒不肯降,他早已被从公主帐中挪了出来,移到大营一角的下等步卒营区,单独一顶营帐,有人日夜看守。他从简陋的地铺上起身,缓步走了出去。

漠北初冬的清晨,寒风砭骨,呼气成冰。看守他的那名士兵蜷缩在数丈之外的火堆旁,听见响动抬头望了萧景琰一眼,又埋下头打盹。

“他不会过来的。我关照过他让你出来走走,不然你一定会得褥疮,在公主回营前就全身溃烂死掉。”

对他这个重伤未愈的绝食俘虏,燕人也的确放松了警惕。萧景琰的视线那名看守身上掠过,又在正滋滋流油的烤羊上停留了一刻,终于落到刚刚发声的人身上。

那人在烤架旁随意而立意态悠然,却令萧景琰忽有时空错乱之感。

他当然认得这是前几日来给他换过药的那个大夫。那时公主在一旁查看他的伤势,两人并无对谈,而萧景琰的注意力全在大夫那一双手上,也没怎么细看他的人。此时他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迎风招展,在烤肉腾起的袅袅油烟里仙姿卓然,萧景琰情不自禁吞了一口口水。

他长得好像⋯⋯从前上元节偷偷逛灯会,一吃难忘的龙须酥哦。

萧景琰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瞪眼看他的手。他记得这大夫的一双手稳定、灵巧、果决,没有明显的胼胝和创瘢,看不出惯使什么兵刃,但小擒拿手应该十分熟练。此时,这大夫手里正握了一把上好的指斑湘妃折扇,在这寒霜未消朔风凛冽的冬日曙色里含笑轻摇。

萧景琰无心关心他的穿衣风格和古怪癖好。他心想,莫非这大夫是替燕人来说降的,问出口的却是:“你是用这把扇子生火烤肉吗?”

大夫笑而不答。这烤肉里不知加了几种香料药材,异香扑鼻,萧景琰打了个喷嚏。

“在下听闻,”大夫的扇子摇得轻快,“昔日,大梁有一位少年将军,率轻骑深入大漠,昼夜兼程追踪燕军数百里,九度交战,人困马乏饥渴交加仍不失一口锐气,竟将逃敌围而全歼⋯⋯”

萧景琰面如寒霜渐凝,眼中杀意陡现。那大夫却笑容不改:“将军既为靖王副将,可参加过数年前这一役?”

萧景琰敛了杀意,与他相隔数步站定不动。那大夫也不理会,折扇一收,不知怎的就隐入袖中变出一把弯刀来,开始割那油亮嫩弹的羊肉,焦香阵阵,简直排山倒海。萧景琰只觉双腿虚软眩晕袭来,又听那大夫略提高了声音道:“羊都烤好了,还不过来吃?”

萧景琰一怔。正不知如何自处,却听头顶有衣袂破风的轻响,一个清脆的童声应道:“哎!”

一个漂亮小孩轻巧地落在大夫身侧,接过他挑在刀尖上的一条羊腿就啃。萧景琰无端端有几分气恼,对这大夫再好奇此时也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抬脚从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身为军人,萧景琰脚步依然很稳,眼神也犀利如常。既然这人说他可以出来走走,机会难得,他怎能不在这敌营中好好转转。

“小飞流啊,只有这条前腿是给你的哦。剩下的给这个哥哥吃好不好?”

萧景琰脚下一个踉跄。谁要吃他的羊?

“我是梁人,不是燕人,是你的大夫,不是你的敌人。我要请你,接受也无损你的气节,对不对?”

萧景琰毕竟是停下了脚步。

“时已入冬,兵疲马瘦,”大夫压低的声音一瞬间贴近萧景琰耳边,“梁军守城守得铁桶一般,燕人久攻不下,已要退兵休整了。”

萧景琰退开,瞪眼看他。那大夫也不以为忤,割下最肥美的后腿直送到他嘴边,悠悠一笑:“公主不日就要拔营回返。将军是聪明人,你认为,如今你是吃饱了好呢,还是饿晕了好?”

萧景琰不接他的腔,冷冷地接过他的羊腿,大口咬下去。

“哎呀你慢点,又没有人跟你抢⋯⋯是不是啊,小飞流?”

小孩塞了一嘴羊肉,用鼻子委屈地“嗯”了一声。

萧景琰在心里盘算。看这孩子在燕营上空随意来去,这大夫在燕人中的地位着实不低,若是挟持了他,逃走大有胜算。可是看这孩子的身手,要挟持他又谈何容易⋯⋯

那大夫的一张大脸又毫无预警地直杵到面前。萧景琰险些噎住,正要后退,那大夫却压低了气声极快地说道:“燕人应该不会再向你逼索六郡图籍。六皇子已派出数队谍探,潜入各边郡暗中勘察。明春草长马肥之时,燕人会卷土重来,他们对自己亲手绘制的图籍才更深信不疑。”

他想告诉自己什么?萧景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浑然不觉已经停止了咀嚼。

“你⋯⋯究竟是谁?”

这人不知何时又折扇在手,“啪”地一声挥开。

“我是个大夫,”大夫笑得潇洒倜傥之极,“鄙姓蔺,蔺晨。”

这人喜欢卖关子,多问无益,不理他他倒可能多吐露些消息。萧景琰和那孩子并排坐下埋头苦吃,蔺晨递给他一个酒囊,萧景琰接过仰头就喝,竟是热腾腾的酪浆。

吃到七八分饱时,又听那蔺晨道:“即将回北燕王城,将军有什么打算?”

萧景琰扔了手里的骨头,并不搭话。这大夫竟又抖开了一条雪白的丝帕,朝他递过来。

萧景琰自幼被人伺候惯的,也没想过跟他客气,接过来擦手擦嘴,那上好的蜀绣绢帕登时油污一片。蔺晨似乎看得挺愉快,在一边自问自答。

“在下倒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将军参考,”蔺晨摇着扇子凑近,“将军可有兴趣?”

萧景琰自然是点头。

“这下策呢,”蔺晨把适才切肉的弯刀在地面积雪上擦拭干净,在萧景琰眼前虚晃了一下,“在下这柄弯刀是吐蕃匠人所铸,切肉剜骨无往而不利,刎颈剖心想必也合用,既痛快,又惨烈,远胜过你那要死不活的绝食。”

萧景琰冷了脸,等他把话说完。

“中策呢,就是投降,为燕人打仗。大可汗征战四方,首先要征服的并不是大梁,而是草原各族各部。将军骁勇善战,不日就可跻身燕将上层,为可汗决策,若能说服大可汗往西北拓疆,也许还能解大梁之危局。”

萧景琰的眼神如火淬玄冰:“你以为大可汗是三岁小儿么?”

蔺晨笑:“不是还有上策么?将军也可自请为北燕使臣,前往金陵斡旋两国关系。大可汗并无意问鼎中原,他所求的,不过是河间六郡的牧马之地罢了。再说了,兵不厌诈,只要能回到金陵,怎么说,怎么做,不就看你的了吗?”

萧景琰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若听这无脑大夫的馊主意,燕人一怒之下只怕要挥鞭南下直指金陵了。

“你大可不必担心兴平公主睚眦必报要置你于死地。燕人尚武,却并不如梁人一般记仇,这陈年的杀夫之仇,她未必还怀恨在心……”萧景琰惊愕之间,这大夫嘴唇竟已贴上了他的耳廓,温热的吐息在他耳中萦绕不去,“七公子。”

萧景琰既惊且怒。转瞬间,他已箍紧了蔺晨的脖子,夺了他的弯刀横于颈中。

锋刃寒凉。蔺晨却不惊慌也不挣扎,反而向后靠紧了萧景琰的胸腹,抬起右手,覆上他的手背。

萧景琰浑身一紧。蔺晨的手指缘他的手背、手腕和前臂一直摸上去,终于停在他的肩窝处。

他的动作很慢,不时停顿,萧景琰的身体渐渐地僵了。蔺晨的停顿处正是他的数处刀伤,肩上那处深可见骨。而他胸肋之间的那处箭伤,虽未伤及腑脏,可燕人的箭镞刁钻无比,创面既深且大,极难复原。

萧景琰持刀的右手,劲力已不及平日十分之一。蔺晨只需手下掌力一吐,或向他箭伤处轻轻一撞,足以让他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萧景琰牙关紧咬,手却慢慢地松了。

蔺晨摸摸自己失而复得的脖子,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美人,却一言不合就要人性命。小飞流,你千万可不要学他。”

“不学!”小飞流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他对这两人性命相搏的一幕完全视而不见,那只烤羊徒留一个空荡荡的腔子串在烤架上,他正研究着怎么把肋排上的肉吃干净。

也对,蔺晨朝怒目圆睁的萧景琰笑笑。飞流的确用不着学,他想要人性命,还会等到一言不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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