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谭赵]重生 16

征平十二年冬月,蔺晨应召入宫为梁帝问诊的那天,金陵落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天地莽苍,宫院疏阔,雪落无声。本朝天子不喜奢靡铺张,这寝宫外的侍卫屈指可数。蔺晨在廊下候旨,正用折扇托了那六出凝华未央花屏气赏玩,忽听殿门内一阵窸窣,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走了出来。

那青年不过弱冠年纪,眉目峻整,气度华贵。他的目光和蔺晨交汇,极克制地在他全身扫过,似已对他的身份了然于心。蔺晨站在廊下阶前,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青年向他微微颔首,错身而过,神色不动。

宁王萧庭生。

克制隐忍,谦和有礼,该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蔺晨转身,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寻思刚才他眉宇间压抑不住的洋洋喜色--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内侍通传蔺大夫请脉,蔺晨忽地悟出这是在叫自己,折扇在手中一合,整整衣摆就跨了进去。

寝殿内清寒俭素。帷帐低垂,静躺在帐中身染沉疴的,是令他少年倾心二十多年来未曾忘却那个人。说不挂念是绝无可能,否则数月来他何必闲居金陵;若说挂念,眼下他倾心之人命悬一线,他又为何心如止水毫不动容?

“蔺先生。”

蔺晨向一旁敛容端坐的素服美妇躬身施礼。

“太后别来无恙,”抬头又是展颜一笑,“一别经年,太后依旧风采卓然。”

静太后神色安然如常,坐在她身边宫妆华艳的少妇却十分惊诧,似这般言语举止简慢轻佻的男子,宫中实属罕见。

此时龙床边已为蔺晨安置好座位,有内侍掀起帷帐,从锦被中请出萧景琰的手臂,轻拉袖口,将左手腕小心安放在迎枕上。蔺晨三指按于脉上,静诊了一刻,换过右手,又沉吟许久。

“陛下这个症候,怕是已有好些时日了吧。”

那内侍望向太后,谨慎开口:“陛下抱恙,是五月里开始的,起初只是偶觉心悸气短,胸闷喘促,吃了几服药,却总也好不彻底。二位院判大人会诊,说是气血衰弱,腑脏亏虚,补药用了不少,效力却是有限,入秋之后,更是从夜间心悸少眠,到白天也神志恍惚......”

五月开始的,那该是征罢南楚,班师回朝之时。

“近几日已是汤药不进,太医院说是忧劳气郁,元神毁伤,已然束手无策......”那内侍偷觑了一眼无声垂泪的皇后,又道,“今天还好,清醒了两个时辰,适才还召见了宁王......”

提到萧庭生,太后的神色已有些微妙,皇后哀泣更甚。那内侍自觉截住话头。

“外感湿邪,内伤脾肺,陛下的症候本属实证,而非虚候。更兼殚思竭虑,肝气郁滞,七情内伤......”

蔺晨握着那一截瘦削的手腕送入被中,无视一旁垂首静立的太医院院判,径直望向太后。

“内伤之疾缠绵徐缓,须缓而图之。攻补太过,生火耗津,贻误病程事小,闭门助邪事大,”蔺晨折扇一展,含笑轻摇,“陛下身体素来强健,又得益于太后多年来的悉心调养固本培元,即使积劳成疾,又何至于药石罔效回天乏术......那上党紫团老山参,能救命,也能要命的。”

蔺晨语调散漫闲淡,余光扫到那五品服色的二位太医,俱已是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太后温言安慰了几句,又转向蔺晨,容色忧虑。

“有劳蔺先生......多多费心。”

“太后请宽心。我先以金针开穴,导气和络,待陛下气脉和缓,才能开方煎药。只是在下施针时须得静室一间,非有传唤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等无理要求让皇后几乎立时发作,太后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稍安。

“医之伐病,犹将之伐敌,医之用药,犹将之用兵。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老身既然请先生前来,自然对先生全心信任,相信先生必不辜负所托,”太后携了皇后的手站起身来,示意寝殿中诸人尽数回避,又吩咐近身内侍:“一切听从蔺先生驱遣。所需一应药材还请蔺先生亲往太医院捡择,亲手炮制。”

  

帐中的人气息不稳,呼吸短促,是昏迷而非安睡。面色苍白而两颧潮红,唇若涂脂,却是情志郁结,虚火犯肺之故。蔺晨取穴内关,以毫针垂直下刺,提插捻转,停置留针,为他调气滞,通经脉,活气血,看他眼睫微颤,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

记忆中那一双清灵美目,此刻却是迷茫昏沉,待聚焦在蔺晨身上时又陡然警惕起来。萧景琰眉目一敛意欲起身,床边的内侍慌忙按住他的手腕。

“陛下当心,这金针还没起呢。”

蔺晨不疾不徐地起针,朝他微微一笑。

“琅琊山,蔺晨。奉太后懿旨,来为陛下请脉。”

萧景琰眼底的寒意隐去,凝神注视了他一会,又闭上了眼睛。

“蔺先生,久仰。”

他不提琅琊阁,他便也不为当年议和之功谢他。也是心照不宣。  

或许是忆及往事,萧景琰唇边浮起一丝浅淡笑意。病中笑得虚弱,竟让蔺晨有一瞬怔忡--恍惚间,这许多年的金戈铁马波诡云谲都消弭,他和他邂逅相逢,眼前的人如风中之烛,火上融冰,唯有他能拯救,能保护。

那内侍又拿着巾帕为萧景琰沾去额上虚汗,仿佛时刻提醒着蔺晨二人身份的隔阂。蔺晨挑眉:“有劳公公去将这寝殿地炕烧得暖些,在下稍后要为陛下施针,若再感风寒可是糟糕至极。”

那内侍唯唯诺诺退下,偌大的寝殿中终于只余下他们二人。

“南楚风土殊异,地势低湿,暑热淫雨交蒸,毒瘴疫疠为害......”蔺晨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陛下自恃龙体康健,竟能忍病直至凯旋回朝,真不知是可叹还是可气。”

萧景琰闭目调息,沉默不语。他沉郁坚忍的性情到中年尤甚,征伐在外,他既是主帅,更是国君,稍有不慎不仅军心动摇更可能国祚不稳。以为忍一时就好,却不料强撑的一口气一旦松懈,病情更是变本加厉来势汹汹。

“你可知道,我在金陵盘桓数月,就是想着你的病或许有用得着我的一天。可是现在看见你......”蔺晨俯身在他枕畔,看他睫毛翕动,双颊晕红,“我忽然觉得......救你,也没什么意思。”

萧景琰眼睫一颤。他没有睁眼,声音却更喑哑了几分。

“死生有命。景琰......不会让先生为难。”

蔺晨摇着扇子笑起来。

“不是我不能救,而是我不想救。我只救矢志求生之人,至于陛下你,救你也无非多给你一条性命去糟蹋,救你何益?”

萧景琰睁大了眼睛望向他。这帝王的眼中有困惑,有惊怒,瞠视了片刻,终于神色归于淡漠。

“我原以为......虽与先生素昧平生,却又神交已久。如今看来,先生......并不懂我。”

蔺晨见他力竭喘促,虚汗涔涔,心中有些不忍,却只是托着他的肩背扶他起身,又拉过大迎枕垫在他身后,让他倚靠得舒服些。医者亦如兵家,陈兵背水,济河焚舟,对眼下的萧景琰,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心病须心医,以心药治之。生剖血肉,剜疮拔毒,虽不得已,却不得不为。

“非但我不懂,天下人恐怕都不懂。当今天子,富有四海,却不兴宫室,不纳嫔妃,不游猎,不巡幸......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浴血半生南征北讨,你打下的大好江山,可曾得闲游历赏玩过?”蔺晨摇头,语带轻诮,“当皇帝当成你这样,到底有何意趣?”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既为天子,何来私欲。”

蔺晨手中折扇啪地一收,直指萧景琰。

“既无欲,也当无情。你又何来这一身五劳七伤?”

萧景琰胸膛起伏,牙关紧咬,然而再不发一言。

风悲日曛,血溅尸踣。多年来仗钺征伐,以为早已见惯生死,却不意在踟蹰于阴阳两界时一次次看清了那些盘旋缭绕在帝国上空的阴影,那些在战火中灰飞烟灭却藉藉无名的魂灵。他萧景琰,终将和他的战友,敌人,俘虏,乃至无辜枉死的平民,和那些血污的面孔,狰狞的残肢,喑哑的哀号,目眦尽裂的眼神,一同归于尘土。

唯有在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他的罪愆,他的宿命。他无话可说。

然而蔺晨的声音如阴魂不散,回响在他耳边。

“今春南楚边衅又起,陛下御驾亲征,奇兵突袭,引邕水倒灌苍梧王城。大梁不失一兵一卒,王城已下,然而城中十室九空,尸身枕藉......生为南楚子民,实为大不幸事。”

“征平元年,益州牧反,陛下挥师讨逆。天降大雨,道路尽毁,大军壅塞于途,陛下恐贻误战机,令军中老弱伤病者清理落石,携草铺路,被骑兵践踏而死者不可胜数......不过,这些人,比起被陛下抛弃在草原大漠的伤兵残卒,恐怕都不值一哂吧。”

胸中阵阵悸痛难忍,萧景琰强自压下喉头带着血气的喘嗽,按压在胸口的蜷曲手指却止不住地痉挛颤抖。

蔺晨所言句句属实,也就字字诛心。这些局中弃子,无功无名尸骨无存,却也都有慈母娇儿。纵然他萧景琰屡颁恩旨,使各州牧郡守对伤亡士兵家属体贴存恤,厚加优抚,然而生民凋伤,百姓流离,家室怨旷,终是无可奈何之事。

“征平八年,北燕进犯,陛下率军二十万出塞征讨。左贤王归降,其部下尚犹疑彷徨,陛下将意欲逃亡者合围斩杀,斩首近万人。”

萧景琰眸色黯淡,眉心深蹙,对蔺晨的逼视浑然不觉。

“瀚海无垠,孤军深入绝无退路,即使得胜,亦死伤惨重。粮草匮绝时,不止人马相食,将敌军俘虏食肉饮血亦不稀奇......且不知陛下天潢贵胄,尊贵无匹,可曾尝过那两脚羊的滋味?”

萧景琰胸口剧震,压抑许久的一口鲜血终于呛咳而出。蔺晨将掌心贴住他的膻中穴,送入一缕至柔內力为他护住心脉,待喘嗽稍定,又解开他染血的里衣,沿任脉的膻中、中脘 、气海诸穴点按推揉。

“汉家自有法度,霸道王道存乎一心,应运随化。若非先成霸业,何来修仁德、行王道的机会。”

萧景琰吐尽胸中瘀血,已明白他适才出言相激的缘由。此刻心悸既止,呼吸虽还是疏弱虚浮,却已顺畅许多,再听他有此一言,又声气和柔,竟不觉红了眼眶。

毕竟还是有人懂他。

可也未免太懂了些。

“陛下已经安排好身后事了么?嫡长子早夭,次子尚不满周岁,子弱母壮,他日必是祸乱之端,”蔺晨挑眉一笑,“当然,你已打算传位给萧庭生。宁王英明贤治,颇有当年祁王之风,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更难得的是,萧庭生手段简明扼要,切中肯綮。把持太医院,等于将宫中诸人的生死握在手中,然而未得实证,无法指控。

萧景琰双颊潮红渐退,唇色也变得苍白,唇角那一线鲜血就更显诡艳。蔺晨不由自主抬了手指为他抹去,又揽住他的肩头,在他耳边沉声低语。

“你可还有放不下的心事?”

这杀伐一世的帝王气息急促微弱,却毫无犹疑。

“北境未定。燕人......虎狼之师。若要北境长治久安,惟有......追亡逐北......赶尽杀绝......”

他伏在蔺晨肩上,虚软无力轻颤不已,语声低微断续,依稀可闻,几近情人间的软语呢喃。

然而言说之事都是冷酷决绝。

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生民国运系于一身,曾笑谈一生转战三千里,终落得一将功成万骨枯。

即便如此,却不敢不战。不能不战。

勉力维持灵台三分清明,萧景琰惯握缰绳弓箭的手指虚热颤抖,一分分将蔺晨的手扣紧。

“我......还不能死。请先生......救我。”

还真是死性不改。生生将自己一步步逼到绝境,又能怨谁怪谁。

“从前,我常笑长苏痴顽不化,他却说,你的痴顽更甚于他。”

蔺晨叹了口气,脱下萧景琰的里衣,扶他平躺在床上。取长针,从膻中斜刺,穿透巨阙,又将他轻推至半侧位,刺双侧肺俞透心俞,活血行瘀,清火宁心。

萧景琰喘息渐安,呼吸渐至深沉绵长,终于安然睡去。

蔺晨静看他安恬宁谧的睡颜。熟睡的萧景琰锋锐尽失,病中消瘦苍白,却更显出眉目清朗,难描难画。他在心底认了输,走到书案边,有条不紊地磨墨提笔,开出药方。

等那淋漓的墨迹干透时,蔺晨不甘地轻叹:“我救你,又能得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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