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30



天明出发,到此刻已走了个多时辰,却还不见一点阳光。阴惨惨的天幕青灰一片,色如失血的尸身,而那漫袭过远方山梁渐移渐近的灰白阴云,却远比尸体更恐怖。


见鬼的梁国,该死的群山。再入断头关,其地形、天候之诡谲莫测竟似尤甚于前次。乱石割裂马蹄,狂风刮散队伍,浓云惨雾如鬼魅蹑随,无处不在。云雾浓如流瀑,将他的大军团团围困,牢牢包裹,人马举步维艰,恐有踏空之危,湿冷渗入骨缝,冻凝血肉,竟比戾风暴雪更难扛难御。拓跋昊盯着缓缓压近的云瀑,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传令部众下马小憩,等后方饮马和取水的队伍跟上。


大队人马还滞留在冷水滩。冷水滩是一大片活水,也是这三日三夜里难得一遇的洁净水源。拿下杀胡堡后,军中就不断有人腹痛腹泻,到昨日早晨,士兵已有十之一二无法上马。一个月前,燕军将断头关上下斩尽杀绝,事前有滑族投毒策反,事后又依秦璇玑之计,以疾疫暴亡之梁兵尸体污染水源。今日萧景琰弃关而逃,莫非也重施了滑族故技?


拓跋昊如梦方醒,又想起秦璇玑来。要将她提来问问可有对策,近卫却支支吾吾告诉他,秦璇玑早就失踪了。


翻脸囚禁秦璇玑的当夜,看押她的四名卫兵,三人互殴而亡,一人和她一同失踪。这四人皆是拓跋昊的近卫亲信,彼此情同兄弟,对拓跋昊更是忠诚不贰,而这滑族流亡公主,竟能蛊惑他们同室操戈,离心叛逃。


他一定要抓住她,剥光了扔给弟兄们轮暴。拓跋昊恨恨磨牙,又暗暗心虚:还能抓到她么?或者说,他能不能将靖王斩于马下,顺利走出断头关?


拓跋昊历经过无数恶战,从未畏怯气馁,可今日隐匿于深山里不见首尾的萧景琰却令他暴躁而绝望。粗硬虬结的乱发粘在脸上,半边头脸紧绷又瘙痒,他挠了一把,看清了抠下的异物——半片血肉干结的碎骨。




昨日黄昏,他的军队经过一个峪口。为大军向导的梁俘说,这峪口名为老虎嘴,不可贸然通过,恐有伏兵。自离开杀胡堡,燕军未遭伏击,却屡遇天险,拓跋昊满腹邪火,全发泄在阻挠他挥师突进的梁俘身上。一刀将其劈杀,拓跋昊下令大军收缩紧跟,加速前进,务必抢在天黑前通过老虎嘴。


孰料这虎口中处处尖牙利齿。一入峪口,机关即相继触发,倏忽间,大军已被咬断成数截。几处巨坑深堑密布尖桩利棘,檑木巨石又劈头滚落,惊呼惨号不绝于耳,诸营首尾不能相顾。斜阳愁惨,山中巨木擎天,断崖蔽日,梁军杀声大作,箭雨漫天乱飞,燕骑正惶乱隳突,拓跋昊应变奇快,急令近卫精骑弃马攀崖,顶着密集的箭雨冒死而上,从梁军背后包抄。老虎嘴峪口极狭,扼此险隘的梁军不过一二百弩兵,车轮连弩威力无比却尾大不掉,而近身肉搏,弩兵哪里是拓跋昊的对手。拓跋昊战斧过处,甲衣凹裂,血肉横飞,断头残肢纷纷滚下山崖。


残阳淡褪,冷月无声。月过中天时,崖上梁军已尽数被屠,伏尸遍地,拓跋昊集结残部列队清点,却发现幸存部众还未及半数。


仅凭百余名弩手和几个陷坑,萧景琰就吞掉了他的数千铁骑。拓跋昊扔下战斧,紧咬的后槽牙咯咯作响。糊满头脸的液体腥臭黏腻,不知是鲜血、脑浆还是别的什么。方才那最后一名弩手被他拦腰一斧砍成两截,仍拖着血肉模糊的半身挣扎蠕行,只为再扣一次弩机——梁军一贯懦弱怯战,如今竟卖命至斯,萧景琰到底凭什么?


他原以为,对敌的梁军不过是一群战力平平的戍卒。然而从桐沟峪至杀胡堡,再到老虎嘴,这群看似不堪一击的蚁聚之兵竟已将他的北燕铁骑折损了十之七八。


三日前强攻杀胡堡,遭遇了梁军矢石的密集抵抗。燕军在盾兵掩护下艰难推进,终于抵达堡墙之下,避入弩机的瞄准盲区,孰料一桶桶火油又兜头淋下。攀爬城墙的前锋先驱不明所以,正咒骂抱怨墙滑难登,火箭又接踵而至,火光蓬然而起,焦臭弥漫,前驱先登者霎时化作一个个可怖的火球。后方弓兵掩于盾墙后轮番发箭还击,对峙了整日,城头射来的箭雨终于渐渐稀落。


日落时分,燕军攀上了堡墙。雉堞上尸身横陈,最后的抵抗者已在与先登之燕兵搏斗时同归于尽。沉重的城门轰然打开,一扇,再一扇,阴风号啕,穿过黝暗森寒的门洞。夕照下的杀胡堡空空荡荡,无一个活口,留守者仅余城头那七十二具尸体。七十二名梁兵,延宕了燕军整整一个白天,这一天里,萧景琰逃出了多远?


追。几乎不假思索,拓跋昊就下达了追击的命令,而在穷追不舍三日三夜之后的此刻,他心头浮泛而起的,除了悔意,竟还有隐约的恐惧。


他想起十四岁那年的追猎迷途。受伤的鹿惊惶逃窜,后腿插着属于他的黑羽箭,一路滴下的血迹殷红而馥郁,激得他红了眼不顾一切策马直追。然而他到底没能追到那只伤鹿。不但失去了嘴边的鹿肉和美丽的鹿角,他还失散了同伴,落了单,迷了路。


那只逃鹿带走了他全部的运气。冻饿了一夜,他无奈去抓海子里的鱼来果腹。鱼是最可恨的食物,即使被开膛剖腹烤熟了入口还要暗算他。十四岁的少年,能射落天上的鹰隼,不惮和黑熊搏斗,却被卡喉的鱼刺逼出了眼泪。


他一直记得多年前那个五月的早晨。铅灰色的云翳坠在头顶,四野衰草连天,少年用挽弓挥刀的手抠挖自己的喉咙,呕出鱼肉和鱼骨,涕泪横流。今日之梁军,是负伤而逃的鹿,还是滑溜狡诈的鱼?


他不敢深想,然而他清楚,再入断头关,他已无路回头。


未能按计划与兴平公主合兵,桐沟峪又遭重创,即使拿下平州也难以再前行一步,而陇中诸州一旦举兵合围,他只有束手待毙。强行突围洛川关,未尝不是回师草原的一条路径,但前次已踏平的断头关,无疑是更稳妥的捷径。


入关前,他一心要杀靖王复仇雪耻,如今望着迫近的阴云,拓跋昊却满心惶然,想的只是能带多少人走出这险恶群山,重回草原。




燕军解下马鞍,松了辔头,在地势平缓处小憩。马儿四下散去吃草,士兵们生起火来,咒骂笑闹,分食着干粮,又将今日猎获的十几头野羊开膛剖腹,剥皮烧烤。最肥大的那只羊被烤得焦脆流油,整只抬到拓跋昊面前,他笑着扯下一条外焦内生的羊腿,大口撕咬着,又示意亲卫们分食余下的羊肉。


落后的队伍正在陆陆续续跟上,偌大一片开阔地渐渐喧哗热闹起来。日已过午,云雾不见消散,反而渐低渐浓,将他们密密笼罩,对面的人脸看不明晰,唯有哔剥燃烧的火堆和嘴里咀嚼的食物永远能予人以暖意和安全感。翻山越岭追击奔袭都不觉疲倦,此刻下马休息,嚼着肉,烤着火,居然有点昏昏欲睡……身边的亲卫相互倚靠着,已然打起轻鼾。猛然想起了什么,拓跋昊浑身一噤,立刻醒觉:“蔺晨呢?”


蒙昧迷雾中,有人应声道:“蔺公子照顾腹泻的弟兄们,一直落在最后。”


开拔时,拓跋昊强令蔺晨和他的亲卫营并辔驰骋,不得离他左右,无奈这梁国纨绔骑术太糟糕,皮肉又娇气,哼哼唧唧拖拖拉拉,居然将一个雷厉风行的精锐前锋营拖得稀稀落落不成队列。到攻打杀胡堡,这人更是打滚耍赖,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上马,拓跋昊头痛之余想起他好歹算个医生,无奈废物利用,遣他去帮军医料理伤兵。再后来,腹泻的人越来越多,蔺公子便理直气壮摆脱了亲卫营,日夜和病患伤兵们混在一处,倒也不嫌恶臭不怕晦气。只可惜身边时刻有人步步紧盯,蔺公子偶尔脱队去寻个药草,都有拓跋昊的亲卫贴身伺候着——和燕兵沆瀣一气鬼混了几日,得空就喝酒赌钱、吹牛许愿,蔺公子这老大一棵摇钱树的声名已人尽皆知,不劳拓跋昊叮嘱,燕军上上下下都明白要把他拴牢了抱紧了,须臾不能松手。


蔺晨跑不脱,他主动来投诚,已是和燕军拴在一条绳上的的蚂蚱。又问了几句蔺晨今日的情形,拓跋昊便阖目假寐。连日行军,多经山高林密之地,一路爬升,人疲马乏,终于得此一处平旷开阔的草地,且歇歇脚,松弛一会吧。


茫茫迷雾里,清早派出的斥候尚未回返。不过,燕军前锋抵达已有半日,即使梁军计划于此伏击,也不可能坐等燕骑集结却不进攻……拓跋昊冷笑,自嘲实在多虑。靖王兵力单弱,逃命不暇,怎么可能这旷野里设伏阻击?


第一声尖啸纵贯冷雾刺入耳鼓时,拓跋昊没有立刻意识到敌情迫在眉睫。疲倦和困意纠结一团,一浪一浪翻腾上涌,恍惚间,他还在马上,身体随马背颠簸起伏,耳中震响着急促的蹄声。前方是马鞍状凹陷的山口,他要越过山口追杀逃敌,蹄声震天动地,喊杀声排山倒海,旌旗延绵漫漶,溢过山口……那是梁军战旗!滚滚尘沙奔腾汹涌,楔形列阵的梁军骑兵转瞬已近身前,冲锋在最前沿的正是浑身浴血萧景琰。这经年宿敌双目血红,神色冷峻,一杆马槊牢牢端于臂间,挟战马疾驰之势向他当胸刺来——


槊尖洞穿了他的胸甲。胯下战马惊突跳跃,天旋地转,地震山摇——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被那杆丈余长槊震落马下。拓跋昊大口粗喘,隐约听到自己亲卫的声音:“大王!梁军进攻了!”


欲怒斥这蠢货住嘴,却发声不能……是噩梦?耳畔马蹄隆隆,裹挟着惊呼惨号,如厉鬼夜啼——不是噩梦,不是幻觉。听觉先于肢体醒来,四面马嘶人嚎,夹杂着鏦鏦铮铮金铁交击的锐响,令人齿酸心寒——重兵锐器劈砍盔甲的声音。萧景琰疯了?!他手上有多少骑兵,竟敢向集结完毕的数千燕军铁骑正面发难?


拓跋昊惊跳而起,迷雾依旧无边无垠。马蹄声,金铁声,嘶嚎声混杂一片,视野混沌,一切都辨不分明。雾气湿寒柔软,似冷水中扩散的牛乳,却并非无色无臭,血腥气丝丝缕缕渗透蔓延,如幽冥鬼魅夺命摄魂的无数手指。


又一声尖啸破空而至,直贯颅脑——鸣镝,梁军的鸣镝!亲卫牵着他的战马快步赶来,拓跋昊跃身而上,定了定心神。他竭力回忆梁军骑兵渐近时的马蹄声,梦中突现的马蹄声,据此估算梁军的规模——萧景琰的进攻并非梦魇,而他所率之军队尚不足百骑。


声声厮杀点燃了他周身的悍然血气,迷雾也不能将其稀释分毫。正前方山岭绵亘东西,名曰走马梁,梁骑正是从山口掩杀而来。他不能贸然突前,更不能苟且后撤,而走马梁以东,是梁人称作乱石海的陡坡高地,乱碛尖砾,不利马蹄,西面则是利于骑兵冲杀的缓坡草原。拓跋昊紧咬牙关,厉声下令:“传令各营,上马向东!占领乱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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