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14



萧景琰眉目一扬,目光从蔺晨徐徐扫向谢玉,周身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他隐约明白了蔺晨的用意。心念一转,体内那股霸道内力也似有所感,缓缓放松了对他的压制。

蔺晨的手指仍停于脉门,四指按于阴郄、神门、少府、少冲四穴,熙和内力如涓涓春水,沿手少阴心经柔缓上行。谢玉夜访,为免毒发失态,萧景琰已服过了药,可子夜临近也觉困顿,有此内力支撑,顿觉精神一振。

看萧景琰端坐如常,竟无视这娈宠的僭越之举,谢玉心头震悚,却不敢形于颜色,只沉默着放下茶盏。蔺晨哪肯放过,偏要步步紧逼:“侯爷知道,自从那年夜宴,殿下便落下了病根,近来思虑怀忧,诱发宿疾,以至夙夜难寐。在下略通些岐黄之术,乍听侯爷来访,一时心急,心急口快,侯爷海涵。”

经过适才一个回合,谢玉对这作妖的娈宠已不敢掉以轻心。小白脸阴阳怪气,句句不离夜宴和下毒,与靖王近来不计前嫌的姿态大相悖逆,究竟所为何来?

“老臣一介武夫,识见鄙陋,行事粗疏,殿下有何训诫,还请明示。”

萧景琰微微摇头,正待开言,蔺晨捏捏他的手,抢白道:“侯爷或许识见鄙陋,行事粗疏么,却未必……”

萧景琰扫了他一眼,颇有嗔怪之意,却并未喝止。谢玉脸色铁青,强压心头怒火,看对面长发飘飘的小白脸施施然摇扇子。

“洛川关内外暗流汹涌,殿下夜夜寝不安席。在下对战事一窍不通,肖想为殿下分忧,又苦于无从下手……”

谢玉眉心紧蹙,微微眯起眼睛。小白脸摇唇鼓舌肆无忌惮,靖王却不声不响一味纵容,莫非……这本来就是靖王的默许甚至授意?萧景琰与他谢玉,既是君臣,又是皇亲,不便挑明之事,借这娈宠的喉舌的确便利许多——来日风波渡尽,笑泯恩仇,该死的也只是这巧舌如簧佞言离间的小人,他和萧景琰呢,依旧王爷慈惠,侯爷贞刚,姑侄一家一团和气,美誉声名丝毫无损。

想明此节,谢玉定下心神,语声谦和:“为主帅分忧,老臣责无旁贷。蔺公子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侯爷果然是个明白人,”蔺晨折扇轻摇,咍然一笑,“元嘉二十一年,滑族欲勾结西域诸邦犯我大梁,幸得令郎智勇双全,纵横异域,收其爪牙,坏其联盟,令滑族元气大伤。眼下滑族卷土重来,又引燕人犯境——五年前,夏江妄想吃里扒外却功败垂成,今日滑族有备而来,羽翼更丰,这雄关上下,谁又是下一个开门揖盗之人呢?”

座中气氛霎时凝滞。军帐之外,戾风盘旋嘶嗥,尖厉如恶枭,帐内,蔺晨的音色轻似羽,滑如缎,咫尺之间悠然回荡,更令他不寒而栗。

他是提醒他,若对夏江昔年的叛国之举追根究底,定会牵出他谢玉这个共犯。萧景睿立功在先,被削爵治罪的便只是他谢玉一人,不会株连景睿和长公主。况且……梁帝对景睿的身世心照不宣。什么两姓之子,什么御赐萧姓,梁帝为了保护他们母子,可谓是不遗余力——那是他谢玉一生的隐痛和笑柄,却是莅阳的筹码和生机。

他和夏江极难撇清关系。十一年前,他们联手炮制赤焰案,血洗梅岭,数年后,秘书省所藏之案卷书信流出,引萧景琰动疑,他二人再度联手,欲行灭口,可萧景琰竟如有神佑,一再死里逃生。五年前,萧景琰移防靖边,揭开了夏江勾结异族的阴谋,下毒凶嫌却是他谢玉的人。若此番燕军入寇也坐实与夏江有关,他真能如萧景琰承诺的那样独善其身么?

谢玉捏紧了手中茶盏,眉目虽镇定如常,后背却冷汗如浆。炉上水已煎沸,汩汩作声,蔺晨抬手攘袖,续水添茶。

“非但侯爷,洛川关上下与夏江有旧之人,俱有嫌疑。当年夏江借用侯爷的人,行的是卑鄙下作之事,今日侯爷指出他的人,却是尽忠职守之举……”

闻他此言,谢玉双肩颓然一松,似是如释重负,更似万般无奈。蔺晨却浑如不见,放了茶盏,又铺开纸笔,亲为磨墨,殷勤备至:“侯爷请。”



夏江守关数年,与他有牵连的文官武将不少。谢玉下笔犹豫,蔺晨在一旁摇扇示意,宁可错认,绝不错放。洛川关左近六大州郡,数百座堡垒,与夏江有旧的官员纵不上百,也有数十,短时间内要一一暗中探查排除,锁定内奸,实在是个浩繁又冒险的差使,容不得半点差错,又绝不可走漏风声——谢玉边运笔边思索,虽说靖王军功卓著,却从未听说过他长于收集谍报,玩弄权谋,他要这个名单,又能起多大的作用?

箭移漏刻,子夜将残,萧景琰拿着谢玉写就的名单,久久沉吟。这一页薄纸,便是将谢玉牢牢绑在他战车之上的锁链,用得好,他们将攻无不克,一旦失当,他们或将一同倾覆。

“事关军心向背,殿下定要慎重,”谢玉神色凝重,“不可使忠良蒙冤,更不可让奸邪小人有可乘之机……”

“多谢侯爷提点,”蔺晨笑嘻嘻袍袖一拂,神不知鬼不觉已将那一纸名单隐入袖中,“殿下慧眼如炬,断不会给奸邪小人作恶的机会。”

小白脸句句夹枪带棒 ,宁国侯多年修炼的定力和涵养已几次摇摇欲坠,又几次挽狂澜于既倒。更深夜半,这骄佞小人偎在靖王身边,柔声细气嘘寒问暖,又为靖王披衣添茶,十足肉麻狗腿相,谢玉脸色几番变化,欲言又止,终于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拱手告辞。

送走谢玉,萧景琰浓眉一竖,正待清算今夜的总账,他的近卫队长又匆匆走进帐来。见蔺晨在侧,那近卫便大步近前,向萧景琰耳语了几句,听得他皱起眉头:“单身偷营抢人?带上来,让本王见识见识。”

格桑失手了。蔺晨心头一凉,却并不惊讶。指点梅朵的方位,却没有出手帮他救人,扪心自问,他到底还是不愿与萧景琰再生嫌隙。

押入帐中的俘虏被绑得结实,数条细韧的麻绳缚住他的肩、肘、腕甚至十指等多处关节,将他的双臂紧紧反扣身后,再收成两股,勒在细瘦的脖颈上。绳子勒得紧,一拖一拽,少年便呼吸困难,脚下踉跄。

萧景琰眉心的纹路皱得更深。

“半大孩子绑成这样,教人笑话。”

“殿下,他不是……”

“他才不是普通孩子,”蔺晨淡淡接话,“普通的孩子,哪敢偷营劫寨。”

格桑瞪着蔺晨,喉结暴突,迸出几个带血沫的字:“你果然……是梁人。”

蔺晨点头:“我是梁人。”

格桑艰难偏头,又看萧景琰:“他……是王爷?”

蔺晨抿唇不语。萧景琰扬目回视,正待作答,这被五花大绑的瘦小俘虏忽而失了平衡,颓然后倒。左右押送的卫兵急忙包夹近前,探看究竟,少年后背着地,双足弹起一磕,足尖所指,赫然是萧景琰所在的方位。

一束乌光无声激射,又瞬间散开,萧景琰周身上下俱在暗器笼罩之中——格桑与萧景琰相距不过丈余,而蔺晨的反应竟比暗器更快,猴儿发问之时他即已有防备,此刻袍袖轻扬,折扇挥开,格桑的暗器已被扇面截下抄起。

那是十数枚透骨钢钉,长约寸余,三棱,尖刺,钉身在烛火下泛着不祥的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几名近卫虽已制住格桑,见此暗器,无不大惊失色,又闻铿然一声锐鸣,萧景琰的剑已出鞘。

“解药拿来,”萧景琰圆睁怒目,紧绷的颌角不住颤抖,“否则本王活剐了那丫头。”

剑尖抵在少年喉头,粼粼寒光闪烁跳跃,是他握剑的手在发颤。

格桑被四名近卫紧紧按在地上。蔺晨撕下袍袖,在自己上臂处一圈圈扎紧,呻吟着叹息:“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干嘛这么吓唬人家……”

剑尖又向前送了一分,萧景琰咬牙嘶声:“解药。”

格桑勉力呼吸吞咽着,细细的血线从颈侧蜿蜒下流。那枚漏接的钢钉划破了蔺晨的手背,至此刻方渗出了些许血珠,蔺晨挤着伤处的污血,摇头道:“你这么拿剑逼他,叫他怎么说话?弟兄们押他进来,定然已把他全身搜了个仔细,殿下与其逼问他,不如……不如……”

要运功化毒,又要逞强插嘴,然而滑族的毒药何其霸道,话犹未尽,蔺晨已然气力不继。萧景琰脸色煞白,愤而收剑,已有人快步奔出帐去,未几,又取来几个奇形异状的机簧和许多五颜六色的药瓶,呈于萧景琰面前。

“这滑族奸细浑身上下都是机关毒药,好些弟兄着了他的道儿。他身上搜出来的几瓶药都给弟兄们试过了,哪个有效却还不清楚,”近卫队长垂首请罪,“没想到,他脚底也有机关……”

格桑从股至膝、由膝至踝的关节俱已被卸脱,烂泥般瘫卧于地,一名擅长暗器的军官戴着鹿皮手套,正小心脱下他脚上的破烂草鞋,拆卸藏在鞋底的小巧机簧。萧景琰大步上前,拎起少年的衣领,将他搡在桌案上。

“说,哪瓶是解药?”

少年漂亮的眉目因剧痛而扭曲,哑声道:“红……红色……外敷,黑色……内服。”

萧景琰伸手去抓药瓶,近卫急忙阻止:“红色的那瓶气味辛辣,沾上伤口更是痛痒难熬,殿下不要信他。”

剧毒蔓延,蔺晨受伤的手已变色成灰紫,格桑瞥了一眼,默然闭上眼睛。

“他不会害我,”蔺晨苦笑着拣出药瓶,顺势歪在萧景琰身上,“否则……当日在箭口峪的悬崖上,他也不会救我……”

萧景琰的脸色变了变,沉声道:“既如此,解药见效,饶他性命。”

蔺晨心中一动,正欲开言,又忽觉喉头发紧,出声艰难。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他们?”

“你还不用药?”

萧景琰皱眉看他手里的药瓶,想接过来喂他服下,可蔺晨未受伤的手也已麻木蜷曲,屈伸不得,小小两个药瓶被他紧握在手里,竟一个也拿不过来。萧景琰既心慌,又气恼,恨恨道:“都这样了,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蔺晨靠在他怀里,竭力想笑得倜傥如常,口齿却已然不清:“殿下……英明……你……你应我一事,我……我就乖乖吃药……”

帐中的军士们面面相觑,想告退,又不知该不该把滑族奸细一同带走,只得垂首低眉装聋作哑,而格桑小孩心性,哪管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早已不顾周身的疼痛,瞪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

“说。”

萧景琰满面阴霾,已是山雨欲来。蔺晨勉力睁眼,凝聚起仅有的一丝清明:“求殿下一个恩典……滑族……双胞胎,交给我……我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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