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21终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萧景琰在梅岭走了三天。他沿途问询,然而遇到的猎户牧民各个所指不一,那最后一战的确切地点,竟无迹可寻。

在梅岭寻访收获甚少,山民提起五年前那一战,所知并不比毕孟泽更多。一位羌人婆婆说,那旷日持久天昏地暗的一役后,曾有一队僧侣默默上山,火化掩埋了所有阵亡将士的遗骨,无论渝梁。又为亡魂超度往生,佛号与唱诵之声彻夜达旦。

当年主持这场往生法事的,是当今大渝僧相,云丹上师。

在自家屋檐下晒太阳数念珠的羌人婆婆,用手势夹杂着生硬的梁语,告诉萧景琰。

没有坟茔,更没有墓碑。众生平等,赤焰军的七万忠魂,最终与敌人和出卖者一同化为灰烬,归于尘土,无可分拆。


萧景琰勒马驻足。时近黄昏,谷中悲风呼啸,林木猎猎作响。似这般漫无目的环绕梅岭走上一圈,至少须得一个月,该半途而废还是再接再厉?独伫夕阳之下,萧景琰一时有些茫然。

而眼下最迫切的问题,是找到今晚的宿处。萧景琰抖擞精神,勒马回头,向午后路过的那户牧民人家驰去。

被窥视的凉意再度从脊背上渐渐爬升。山风呼啸耳畔,簌簌穿过林间,进山后时有觉察的那道视线此刻如影随形。

是兽,又像是人。萧景琰并未放慢速度,只是单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刀。以他的直觉,窥视者的战力不逊于他。


那怪物身形臃肿,行动却迅捷。呜呜吼叫着从侧前方扑来时,萧景琰第一眼所见,竟不是它灰白蓬乱的毛发,也不是它狰狞扭曲的面孔,而是紧跟于它身后,飘然扬起的熟悉长发和翩翩衣袂。

那怪物双目赤红充血,五指似掌似爪,拿向萧景琰肩头。萧景琰从马上纵身跃起,刀已出鞘尚不及挥出,即被一物不轻不重击中脉门,手腕一麻,利刃顿时脱手。

击中他的,竟是蔺晨的剑鞘。

蔺晨身法轻灵,如落叶翩然而至,出手却诡谲,瞬间已攻出七八招,剑鞘急点,招招直取那怪物周身大穴。

蔺晨不欲伤他,故而下手不重,可大约怪物的经络穴道与常人殊异,竟并未被他疾风骤雨的进攻制住,一声低咆,只欲拍开蔺晨,扑向他身后的萧景琰。

未知蔺晨的意图,萧景琰不便出手,只是腾挪闪避以自保。见他如此乖觉,蔺晨唇角带笑,扔下长剑翻身后跃,足尖在那怪物肩头一点,双手齐推,攻向它的后背。

蔺晨变招疾如鬼魅。那怪物一分神,蔺晨的双掌已在他背后游走一周,拿住脊柱上几大要穴。怪物颓然倒地,蔺晨欺身而前,重手疾点他昏睡穴。

蔺晨蹲下摸那怪物的腕脉。此时另有两人远远策马赶来,看形容是一羌一梁,应是山民向导和蔺家的伙计。

萧景琰站在一边,皱眉看蔺晨。

“我已经同你道别了。”

蔺晨将这怪物双腕细细诊过,方才站起身,回视萧景琰。

“我是追他来的。没想到他的目标居然是你,”蔺晨悠悠一笑,“适才我见他右腕上有件物事非比寻常,你可也想看看?”

萧景琰狐疑着蹲下,捋开那怪物前臂长长的毛发。乌银微光一闪,一枚金属手环深深勒入皮肉。

萧景琰全身血液霎时凝固,又遽然奔腾。血流汩汩,冲击心脏直欲爆炸,眼前一片血雾。他强抑全身的颤抖,凝神细辨那手环上独一无二的刻字。

斜阳将沉,暮霭黯黯。萧景琰蹙眉敛目,一字字念出眼中所见:“赤焰军,前锋营。……聂锋。”

蔺晨亦愕然。聂锋。竟然是聂锋。

赤焰案最重要的人证。

赤焰案发,起因是署名聂锋的一封真伪存疑的奏折。而被谢玉上报阵亡的聂锋,竟然于结案五年之后,活生生出现在梅岭。

“我会治好他。让他好好活着,恢复原本的容貌和声音……能与谢玉和夏江当庭对质。景琰,你信我。”

“治好他?”萧景琰将面前的怪物翻过身来,骇然检视他完全变形的面容,“难道这个……真是疾风将军聂锋?”

“他中了火寒毒。不止全身肌骨肿胀变形,以致无法言语,奇毒发作时更是心智全失,亟须吸食人血方得缓解。此毒极罕见,惟见于梅岭……”

毋须蔺晨下令,蔺家伙计已扶起萎顿在地的聂锋,在羌人向导协助下将其驮上马背,仔细固定。萧景琰看看全无人形的聂锋,又看蔺晨。

“火寒毒?这古怪至极的罕见奇毒,你可有治愈的经验?”

“没有,”蔺晨坦言,眼底似有痛楚隐隐蔓延,“火寒毒的医法,琅琊阁所藏典籍中亦有记载,却十分霸道。彻底拔毒,须削皮锉骨,使病人音容全改元气大伤,即使侥幸治愈,亦难享天年。若以渝人医法,病人虽能得全生,却又无法根除毒性,依旧面目可憎口不能言……”

萧景琰凝目直视蔺晨,抿唇不语,眼中却有波澜骤起。

“我曾亲见,身中火寒毒的病人因医治不当而惨死。景琰,那人是我的朋友……”

“所以呢?为治好聂将军,你又打算如何为难自己?”

萧景琰语似霜凝,严霜之下又有烈焰渐炽,噬骨焚心。

“不算为难。聂将军身上毒性,比当年我那朋友轻浅许多。我学医多年,又得云丹上师亲传,你可信我的医术已能融贯中西,远胜我老爹当年?”

蔺晨说得轻松笃定。

萧景琰心中稍安,忽又疑道:“你在狼山所寻的药材,就是为聂将军准备的?”

“那时我只知有怪兽,不知有聂将军,”蔺晨颔首道,“近年来我潜心钻研此毒,却苦无病例。眼下所需药材已得大半,依天地造化相生相克之理,此毒既发于梅岭,梅岭亦应有解药可为疗治,余下药材,在此地当可寻获……”

“你早知怪兽真相,连医方都已备下,”萧景琰逼近蔺晨,玩味他面上神色,“你甚至知道赤焰军手环。一并交代了吧,你还知道什么?”

暮色四合,向导和伙计都已走远。蔺晨退后几步一跃上马,淡淡道:“赤焰一案,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夹马腹,蔺晨随向导而行。萧景琰亦跨鞍上马,快步紧跟上他。

“我不过是想知道,平反的这条路上,不止我一个人。”

蔺晨瞥他一眼,又望向前方。

“你当然不是一个人。我……总是和你站一起的,只要你不将我推开。”

萧景琰眸光明灭,欲言又止。蔺晨觉出异样,勒马回身与他相对而视。

“不许胡思乱想,”蔺晨目光如星辰温柔,“你可记得,你这条命早已许给了我?你若有不测,我即刻就把那长毛怪扔下琅琊山。”

萧景琰无语良久,耳朵却一点点红透。

“亏你还是个大夫。”

“大夫也是人。是人就有丧心病狂的时候,”蔺晨拨马前行,语气云淡风轻,“你且谨言慎行好自为之,莫要逼我。”


是夜,他们借宿在羌人向导家中。这家人自酿的青稞酒平平无奇,蔺晨却不辨滋味一杯杯纵饮,喝得醺醺欲醉。

“长毛怪是我抓到的,自然归我所有,”蔺晨被萧景琰拖回房间时,犹在絮絮叨叨,“你若放心不下,就上琅琊山。”

萧景琰惟有连声唯唯,将这醉泥鳅扔到炕上给他宽衣脱靴。

“你印信剑杖全失,又在大渝地界,行走多有不便,我已令琅琊阁给你办齐一路所需官牒,明日就让小唐带你去取。”

小唐是今日跟着蔺晨的伙计。萧景琰点头应声,拉过被子给他盖上,蔺晨却一把掀了被子,对他横眉怒指。

“你们萧家,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爹,”蔺晨又颓然倒下,划臂蹬腿指点江山,“最欣赏的,是你幺叔纪王。当年在金陵,和纪王爷同席喝花酒,我和他看上了同一位姑娘,也算是惺惺相惜,哈哈哈哈……”

萧景琰将他捂进被子里牢牢按住,任他胡乱扑腾好一阵才放手。

“在我家,难道你第一欣赏的不是我?”

蔺晨钻出被外喘着粗气,呵呵傻笑几声,又神神秘秘朝萧景琰勾手指。

看他醉后形容举止与痴子无异,萧景琰只觉有趣,于是鬼使神差地附耳过去。

蔺晨轻轻吻住了他的耳垂。随后,双臂亦圈上了他的腰。

一翻一带,将萧景琰反裹入被中。

“何止欣赏……”蔺晨隔着被子搂紧他,含着耳垂低声絮语,“我喜欢你。”

曾几何时,萧景琰在他心中,已重逾性命。可他亦知,在萧景琰心中,性命之重根本微不足道。

萧景琰被他搂着,呆如泥塑木雕。蔺晨仿似浑然不觉,不一会又松开他,翻身向里犹自喃喃:“若能像纪王那般天真散淡恣意随性,方不枉做一场王爷……”

萧景琰僵卧许久。听蔺晨呼吸渐沉渐匀,想是终于消停,方才悄悄给他掖好被子,又安安静静脱了自己的衣服,熄了油灯,端端正正在他身侧躺下。

暗夜无边。黑暗中,惟闻呼吸起伏轻响。他二人相识至今的桩桩件件,在萧景琰眼前历历回放,他忽地发觉,被蔺晨占去的便宜当真不少。

明日一别,且不知何时才能讨回。

一念既生,心中痒不可遏。萧景琰轻轻翻身,寻着了蔺晨的脸,浅浅啄吻。他轮廓峻挺跌宕,眉眼深邃,他用嘴唇逶迤描画,又用指腹细细摩挲。

心跳怦怦有声,几欲从胸腔挣脱而出。几番屏息镇定,又几番恋恋缠绵,自觉便宜占得差不离。犹有不足却羞赧不得其门,萧景琰只得规规矩矩躺下,正当此时,本该熟睡的蔺晨又低声开腔,嗓音沙哑。

“交给你的东西,千万仔细收好……”

萧景琰浑身一抖,几乎魂不附体。然而凝神谛听,他却再无言语。



翌日清晨,萧景琰动身启程时,蔺晨仍宿醉未醒。昨夜那一场惜别可谓情意绵绵,萧景琰想起犹是面红心跳。不欲吵醒他,更怕他醒来两望尴尬,于是静悄悄起床上路。

晨雾将散,风静霜白。长天寥廓群山连绵,天地之间惟闻马蹄轻响。忽有横笛声破空而来,茫茫渺渺,宛转清扬。吹笛人想必内力浑厚,那笛声悠悠不绝,忽而近在耳畔,忽而远在天外,在寂寂空谷中萦绕回旋,久而不去。

小唐向笛声来处回望一眼,轻声道:“是公子爷。”

萧景琰怔忡勒马。

这首乐曲他并非头回听闻。上一次,是四年前,在南境。他中了南楚诱敌之计,深陷密林沼泽迷失路径困不得脱,乏绝之际,这乐曲曼声而起,宛如天籁。

正是这笛声,当年指引他率军艰难跋涉,终于步出死地。

胸中一点热意漫上喉头,又将溢出眼眶。萧景琰揽辔踯躅片刻,挥开心头万千思绪,扬鞭策马。

这是他一个人的漫漫长路,但他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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