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08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萧景琰默然不答,只是跟随老者沉郁苍凉的歌声在桌面上轻叩节拍。楼下众人亦静默了半晌,还是那少女开言问道:“爷爷,大非峪那一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众人纷纷附和,老者失笑:“丫头,这一役你少说也听了几十遍,还没听够?”

少女红了脸娇嗔,茶客中人多数对这决定战局的关键一役略有耳闻,也追根究底叫着让老者详说。少女眼波一转,拿着毡帽站起身来,周围茶客们会意,各自笑骂解囊。

老者喝茶不语,仿佛若有所思。少女推他催他老人家快讲,他沉吟片刻,方才叹息道:“这一役,实是有太多谜团。爷爷知道的,也不过是由各方传言拼凑出的战况表象罢了⋯⋯”

萧景琰手按桌面蓦然站起。

“当局者迷。听听局外人如何分说,又有何不可。”

蔺晨闲闲瞥他一眼,抬手覆上他青筋浮凸的手背:“若你不甘当个死人,执意要回金陵,不如早些适应自己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萧景琰瞠视着他。蔺晨不以为意,拿了块百果蜜糕朝他笑:“尝尝这里师傅的手艺,比起虎丘的也不差。”

萧景琰慢慢坐了下来,握住面前的茶杯。琉璃杯通透,杯中茶叶舒卷沉浮一览无余。曾以为自己对战局也同样看得通透,却不知左右战局的其实是看不透的人心。

“这第一疑,即是梁军为何要出宁武关迎敌。飞狐岭那场火延烧十数个山头,虽说是令燕军心胆俱裂,而梁军借风势放火而遁,本属侥幸。宁国侯用兵一向谨慎,靖王更是自出兵之始就主张守而不主张攻,此时士气已老,兵马俱疲,又为何要再出宁武关寻敌军主力决战?”

老者的声音并不高,只因众人皆屏声静气,故而字字入耳分明。萧景琰笔直端坐神色木然,仿佛已化作荒漠大碛中的一段枯木,一块磐石。

“既要主动进击,当趁敌军甫受重创,阵脚未稳之时。而梁军用两天撤回宁武关补充粮秣,又再次出关奔袭,己方锐气尽失,燕军后援已到⋯⋯不可退而溃退,不可进而冒进,如此拖泥带水,实在不像靖王宿昔作风,此为二疑。”

飞狐岭大撤退,梁军丢了粮草辎重,可那场大火更是烧得燕人心惊胆寒。大火将熄时已是次日入夜,烟尘渐散,月色苍茫,萧景琰登上附近山头远眺燕军方向,曾想过豪赌一局。几个侦骑小队先后来报,数万燕军被这场大火烧得四散逃逸,溃不成军,萧景琰计划集结梁军就地反扑,将敌军一举歼灭。

然而萧景宣疯狂反对。飞狐岭一战是萧景宣和燕军的唯一一次遭遇,闻风丧胆望风而窜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恐惧。恰恰此时又逢北燕十二部族之一的乞伏部酋长来降,乞伏氏在慕容氏威压之下忍气吞声已久,闻天朝上邦对慕容氏出兵,喜不自胜,于是驱赶牛羊前来劳军。孰知萧景宣既不信燕人有倒戈之诚,又贪图乞伏氏的牛羊之利,竟杀了来降的酋长,又将乞伏一部屠杀殆尽,洗劫一空。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萧景宣沾沾自喜,急于回宁武关安顿战利品,哪里还有心思听萧景琰谋划掉头反攻。萧景琰见萧景宣贪图小利罔顾大局,将屠刀挥向归降的乞伏一部却又无力阻止,不禁怒火攻心,再想到萧景宣指挥下梁军昏招迭出,此番后撤无异于将扭转战局的良机白白放弃,又心灰意冷。

蔺晨摇着扇子叹气。他爱看萧景琰生气发怒,不过是因为怕看他满眼落寞一身萧索。本来生就一副生动至极的好眉眼,此时却黯淡无光只如槁木死灰,无端端让蔺公子又回想起初见他时,那躺在敌营中支离破碎气息奄奄的模样。

“这第三疑,也是此役中最大的疑点,就是靖王为何只带三千骑兵出击。大非峪侧后,有戚猛将军布下疑阵虚张声势,旌旗绵延,夜间举火,引诱燕军深入,而靖王所率三千虎贲军虽尽是精锐,亦应只是饵兵。那么,本该和靖王的三千骑互为犄角,奇正相合的梁军主力去了哪里呢?”

老者话音停顿,原本笑语喧哗的茶馆里一片岑寂。萧景琰凝视手中茶杯,仿佛那杯中轻荡的不是浅碧澄亮的茶汤,而是惨淡淋漓的鲜血。

举兵仓促,粮秣运输和粮道保障并无充分筹划和周全准备,后方补给线一再受到燕人散兵袭扰劫掠,深入草原本是不智,既已撤退,不如按兵蓄锐。回宁武关途中,萧景琰和谢玉对眼下战局基本已达成共识。此番出兵,梁帝所求不过是掩护边民内迁,保住六郡十万纳税户口,并无意与北燕决一死战。如今边民内迁已近收尾,萧景琰与主帅谢玉圈定了几处重点布防的关隘,计划加固堡垒,沿滹沱河一岸严密布防。燕人作战,习惯于轻骑冲杀,沿途掳掠取粮于敌,无粮时则仰仗马奶。梁人已尽数撤走,又坚壁清野,烧尽牧草,宁武关外已成焦土一片。梁军守关不出,燕人机动性强的优势无从发挥,而兵无粮马无草,入冬大雪后燕人势不能支,不日将退。

可回兵休整才一日,萧景宣就又改了主意。他称萧景琰两日前曾力主大举反攻,彼时仓皇之间并无必胜把握,而此刻大军集结已毕,补给已足,正是再次出关进击的好时机。面对这个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对把握战机一无所知的皇兄,萧景琰自觉无力与其质辩,只寄望于主帅能制止这冒进之举,然而夏江阴恻恻的目光锁定了他。

靖王殿下,您的虎贲营将士堪称全军精锐之师,此时不率先垂范,更待何时啊?

夏江代为梁帝监军,一言一行皆如梁帝亲临。梁帝对将帅防范甚严,按萧梁兵制,兵无常将,将无常兵,各军将帅轮换甚勤,兵马非梁帝亲命不能调动。萧景琰身为皇子而守土安邦,在军中有特权,也不过是麾下有直接听命于他的三千虎贲骑兵而已。这三千骑兵由他亲练亲选,所配备的军马和兵甲俱是军中最优,人人皆有以一敌十之勇,确如夏江所言是全军最为精锐之师。然而,既是精锐之师,又怎能拿来做无意义的冒险?

萧景宣却一反常态,劝说萧景琰分外耐心。此番萧景琰为奇兵单刀直入,主力大军俟后跟进,待合围燕军,奇功必成。萧景宣信誓旦旦,说火烧飞狐岭七弟已立一大功,待剿灭燕人,七弟即为首功,班师回朝时父皇圣心大悦,定当加封七弟为亲王,那时你就与皇兄比肩了⋯⋯

萧景琰缄口不言,望向谢玉,而谢玉目光闪烁,竟是在揣测夏江的意图。此前夏江对他的质疑已是再明白不过,他萧景琰手握精锐却拒绝出击,若告到御前,以梁帝之多疑,难免不认定他拥兵自重包藏祸心。这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占优的一仗,难道非打不可?

“靖王当年曾随赤焰军出征北燕,对漠南的山川地形应该十分熟悉。前有戚猛将军佯动于侧后,再有靖王引敌至大非峪峪口,大军主力正该于此埋伏接应才是,用兵之道、奇正之法皆当如此。可事实却是,燕人的后援大军追击至距峪口三十里处狐疑停顿了半日,确认前方无伏,方才对大非峪大举合围⋯⋯”

茶客尽皆沉默。少顷,方有低声议论和沉沉叹息纷扬而起。桌边的红泥小火炉上水沸已久,蔺晨执了紫铜壶往二人杯中注水。萧景琰微颤的手指在茶杯上合拢,缓缓握紧。

杯壁甚薄,茶水的温度很快传到掌心,却驱不散心底渐凝渐深的重重寒意。

蔺晨的眉眼氤氲在茶烟之后,话音平静,一如往常。

“重回金陵,想必再难寻一个能倾心相谈的朋友。那一役的曲折艰辛,可否对我详叙?”

萧景琰抬头。昏暗光线中,他眸光也黯淡,似有水雾隐隐弥漫。

如蔺晨所言,遥想偌大金陵,确无一人能倾心一谈。眼前这人虽时时行荒腔走板之事,却实在是他唯一能信任之人。前路叵测生死未卜,那一战的真相若果真埋葬于尸山血海之中,他不能瞑目。

“率军出关之前,我与宁国侯已再三议定此役进程和诸般细节。主动寻燕军主力决战,虽是冒险之举,但若能成功将敌军引至大非峪峪口,我军未尝没有胜算。大非峪两侧皆为悬崖削壁,提前埋伏强弩手于其上,以我大梁车轮连弩万箭齐发的威力,挫敌锐气,继而以主力骑兵中路杀出,当能将敌军围而歼之⋯⋯”

萧景琰垂下头,语声渐低。

他所遭遇的,是有北燕第一勇士之称的拓拔昊的军队。敌军虽在飞狐岭被大火烧散,仍拥数万之众,况燕人彪悍愈挫愈勇,再次狭路相逢,更是以命相搏图雪前耻。萧景琰的虎贲军力战一日一夜,九死一生突围而出者,不过五百人。

“原以为,只要突围成功,将敌军引入大非峪,就能奠定胜局,告慰殉国将士在天之灵,孰料⋯⋯”

穷追不舍的燕军中,既有拓拔昊残兵,更有疾驰来援的兴平公主生力军。萧景琰所率五百骑驰返大非峪时已是强弩之末,而空寂山谷中呜咽回旋哀转不绝的,唯有朔风惨怛,伤马悲嘶。

与谢玉约定的是三日三夜。若萧景琰逾时未返又该如何,二人心照不宣。此时三日之约未到,萧景琰不信大军已弃谷而去,遂令副将率领伤势较轻的十骑,快马加鞭,急追或许撤离未远的梁军主力。

然而,既没有本应守候接应的大军,更等不来援军。萧景琰和誓死追随他的五百将士,在山谷中被数十倍于己的燕军团团围困,箭矢尽,刀卷刃,血腥盈满口鼻,脚下残尸横陈。一腔悲愤和满身伤痛在奋力砍杀中终至麻木,只余愈来愈鲜明的不甘心——为已捐躯的同袍,也为力战中的自己——不甘丧命于此,要活下去,要弄明白,他的三千烈士拼却性命换来的一线胜利曙光,究竟为何而断送?

他的从骑被拓拔昊一刀横削砍去头颅,那象征皇子和主将身份的鎏金兜鍪在喷溅而出的鲜血中划出一道惨烈金光。这拼死护卫他的汉子与他互换了兜鍪,又策马佯退,意欲将围攻他的敌军引开。奈何敌我众寡悬殊,这一役,除却起初跟随列战英追寻梁军主力而侥幸脱身的十骑,再无一人逃出生天。

“此次举兵匆忙,许多将士在回撤宁武关休整时,才收到家人寄来的寒衣。他们随我出生入死,战骨弃于荒野,而我却独自生还⋯⋯重回金陵,我有何颜面面对他们的父母妻儿?”

“既然从阴阳两界死里逃生,当知辗转求生比从容赴死艰难百倍,”蔺晨垂目喝茶,安闲散淡,“唯有好好活着,才有可能一探真相。”

萧景琰目眦尽裂,眼眶红透。

“有人要我死,我懂。可为什么要拉虎贲营三千将士陪葬?”

楼下众茶客争论纷纭,有人抨击梁军孤军深入不知配合,更有人质疑此次失利是否有人暗中操纵,玩弄阴谋。蔺晨轻抚手中扇面,悠悠道:“梁军主力,确实到过大非峪,并布下阵势等候了两日一夜。然而不知何故,又匆匆撤走。或许他们是听闻兴平公主援军已到不敢与之交锋,又或许,他们只是惺惺作态,以免落下诱杀你的口实。”

萧景琰望着他,怔怔皱眉。

“梁军的动向你也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蔺晨淡淡一笑:“我曾有个朋友,说我平生只做两件事,一是包打听,二是管闲事。”

萧景琰却无心陪笑。他望向蔺晨的目光既痛且烈,不容他躲闪遁逃。

蔺晨收了折扇,叹息着放下。

“我说过,我是个商人,”蔺晨回望着他,神色温柔,“你可知这乱世之中,最好卖也最值钱的是什么?”

评论(46)

热度(388)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