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06
萧景琰第一次醒来时，天已大亮。
依旧是俯卧的睡姿，避开肩胛复发的箭伤，身上里衣却已穿得妥帖，被子也盖得严实。帐内炉火余烬未灭，桌面收拾一净，只端正放了一碗汤药和一瓶药丸。萧景琰摸着自己扣得严整的里衣衣扣，看着药碗上方轻袅的缕缕热气，一时大惑。
那个来去无踪的大夫，此刻又消失了。若非箭伤还隐隐痹痛，萧景琰简直觉得昨夜那番倾心之谈只是幻梦一场。
近日他伤势渐愈，常常和燕兵一道加固营寨，整修兵甲，侍弄战马。守营的燕人只觉这战俘干活勤勉不辞辛劳，拿不准的地方也虚心请教格外谦谨，全然不知萧景琰有意将燕营格局摸了个透彻，对燕人战甲武器的铸造工艺和利弊短长也烂熟于心。
萧景琰喝下蔺晨留下的汤药，本打算养养神就去看看修理改良中的那门来自吐谷浑威力巨大的石炮，没曾想一靠在枕上，竟然又神思倦怠昏昏欲睡。想振作精神下床出帐，身体却怎么也不肯受他支配，只分外留恋昨夜一宿无梦的畅快酣眠。意识恍惚间，萧景琰隐约记起他刚刚能下床的那日，吃饱了蔺晨的烤羊，第一次去帮燕兵刷洗战马，不巧又冤家路窄恰恰被蔺晨撞见。蔺大夫的小擒拿手果真出神入化，三招两式就制住了他虚软无力的反抗，在燕兵的哄笑声中将他一路扛回营帐。萧景琰怒不可遏，正咬牙盘算豁出去跟他拼命能有几成胜算，蔺晨冷冰冰轻飘飘撂下一句：不封你的穴道，是怕血脉不畅加重了伤势。敢不老实，信不信我当着燕人的面打你的屁股。
乖乖养伤。否则我用曼陀罗麻翻你。那时蔺晨将他按在床上说这话时，面如寒霜。如今看来蔺大夫果然言出必践，虽心知他全是好意，可他手段如此可恶叫人如何领情⋯⋯此刻的萧景琰伏在蔺晨的枕头上强打精神却禁不住眼皮滞重睡意昏沉，挣扎无果终于无奈就范，再度沉沉入睡。
彻底清醒时已是深夜。那碗汤药想必花了蔺大夫许多心思，萧景琰下床时只觉全身轻省，精力已然恢复大半。清爽利落地穿衣出帐，临走时萧景琰还记得将桌上那瓶丸药扫进了自己的口袋。
连月来头一回睡足了觉，身上一轻快，就更觉饥肠辘辘。萧景琰摸到备炊的营帐，找到几个硬邦邦的饼馕和一桶干酪，就着火堆烤热吃了。又想起和自己甚为投契的赤云骢，一天一夜没见，也该去问候一声，顺便喂个夜草。
脚下积雪窸窣。昨夜慕容沣走时天已落雪，看这没过小腿的厚厚积雪，白天里只怕雪也没停过。萧景琰暗自揣度这种天气蔺晨会为何事奔波，脚下已停在了马厩前。这一天一夜清静得有些蹊跷，安睡整天无人来扰，应是蔺晨提早吩咐过，可炊帐在营地东侧，马厩在西端，一路走来，竟未曾看见一个哨兵，却又是为什么？
将手中火把插在厩门边，萧景琰掀开毡幕走了进去。马厩中一片黑暗，只间或听闻马匹鼻息和摩擦枥槽的轻响，似乎并无异常，然而萧景琰身经百战历练出的警觉分明提醒他，此处有人，他的目标就是自己。
萧景琰抱着草料，不动声色地走向离厩门不远处的赤云。这马儿见了他十分欢喜，一面嚼着草料，一面亲昵地在他手心里挨挨蹭蹭，萧景琰也在它头顶脖子上拍拍摸摸，心中却留意着马厩内的异动。那人屏了呼吸藏身在第一栏枥槽侧后方，和他有大约丈余距离，萧景琰往马槽里添着草料，渐渐向那人移过去。
随着他的靠近，那人呼吸渐乱。萧景琰正从呼吸的深浅判断此人的战力，估量自己能否将他一招制住，这人却颤声低呼：“殿下？”
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萧景琰脚步一顿，这女子的双手已抓紧了他的衣袖。
“⋯⋯珠儿？”
萧景琰已多日不见兴平公主的这个侍女。今夜她守在此处，显然是专为了候他，而且已经等候多时了。
“殿下，”这姑娘牙关打颤，“快⋯⋯快走。”
萧景琰定下神，沉声安抚她：“别急，慢慢说。”
珠儿强自镇定，告诉他邠州被围的战况。梁军已将所有边民迁入宁武关内，坚壁清野坚守不出，燕军久攻不下，兴平公主不甘无功而返，一面急调炮石火箭加紧攻城，一面在进攻间隙遣使说降。
“邠州太守大人和原守城的将军已经阵亡，现下在城中接防的是您的旧部。那位戚将军⋯⋯他⋯⋯他杀了公主说降的使者，公主⋯⋯公主盛怒之下，立誓必将踏平邠州城，将⋯⋯将全城尽屠⋯⋯”
萧景琰沉吟不语。珠儿从腰间绣囊中掏出一个羊皮小卷，塞进他手中。
“这是北燕官牒，已钤盖了公主金印，燕境内十二部族见此印都会放行。殿下，快走，今晚，马上⋯⋯”珠儿惊魂难定，“前年，兴平公主攻打吐谷浑临羌城遭遇顽抗，曾在临羌城下怒斩降卒千余人。这一次，我听见，已经有人建议公主杀您来祭旗⋯⋯”
萧景琰打开栅门，将赤云骢牵出马厩。珠儿跟在他身后，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一起走。”
珠儿摇头，看萧景琰手里的赤云骢：“这是日行千里的宝驹，寻常马匹跟不上它。殿下若带上我，必会被我拖累⋯⋯”
“无妨。”
“若我和殿下先后失踪，燕人⋯⋯定会为难景平公主。”
珠儿垂着头，萧景琰看着她，只觉腥涩的血气从胸口直漫上喉间。
“我来时，已把军营四面的岗哨都清理干净，离燕军下一次换岗还有近半个时辰，”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这勇敢的姑娘恢复了镇静，“殿下，快走⋯⋯”
从何时起，萧梁的男儿要被女子保护了？萧景琰压下胸中翻腾的血气，慢慢松开了手。
“告诉景宁，保重自己，七哥一定接她回去。”
珠儿点头，望向萧景琰的双眸中满是泪光。
风雪止息，月色如银。萧景琰抖擞精神，沉腰低头贴伏在马背上，任赤云骢纵蹄狂奔。这马儿休整了许多时日终于又得以快意驰骋，简直如追星赶月一般，加之又通人性，无须操控即识得去路。珠儿从邠州赶来，雪地上蹄印十分清晰，赤云骢亦踏着珠儿来时的马蹄印一路疾驰，以它的脚力，明日日落前就能赶到邠州。
邠州城西百里外有一堡垒，名为金沙堡，是当年赤焰军守城时所筑。此处并非险要，堡垒外部也平平无奇，地下却别有乾坤，扑朔迷离的庞大暗道群中储藏着粮草补给，其中一条暗道能直达邠州城中。若能顺利到达金沙堡，就能与戚猛所率旧部会合。
无边静夜，惟闻马蹄轻响。马蹄声响⋯⋯萧景琰轻勒马缰，从马背上起身回望，清朗月光下，身后正有一骑远远策马追来。
他也有不穿长袍穿劲装的时候。既相识一场，又承他相救，此刻郑重相别，也是应该。
萧景琰摸摸赤云的耳朵，叫它停下。赤云骢跑得正欢，不情不愿地放缓了步子，原地踱步转圈。等了一刻，蔺晨终于追赶上来，在他身边勒马止步。
也许是没料到他会驻足而待，蔺晨的表情阴晴不定。萧景琰斟酌着先开了口：“景琰在敌营多承蔺公子照顾，不胜感激。今夜别过，来日若有缘再见，定当厚报。”
蔺晨冷笑。
“你未必有命活到明天，又说什么来日厚报？”
萧景琰默然望他一眼，不欲争辩，拨马就走。赤云骢刚跑出几步，忽听身后一声清啸，这马儿竟扬蹄跃起，掉转方向向蔺晨奔去。
第二次了。萧景琰恨恨想，为什么不长记性偏偏挑了这匹马？
“蔺公子财大气粗，这赤云骢莫非也是公子卖给燕人的？”
看他强压怒火的模样，蔺晨似乎开心了些，颇矜持而谦逊地朝他点了点头。
“殿下也是好眼光，挑了这么扎眼的一匹宝驹，唯恐燕人追踪不到您吗？”
萧景琰语塞。他确实没有逃亡的经验。
“珠儿得到消息的确很快，判断也很准确，不过，燕人若发现你逃走，必会立刻报与兴平公主，传檄各部严加追索。不出明日日落，公主的信鹰就会飞遍漠南各哨卡，封锁严查通往梁境的一切路口，你就是有金印官牒也没用。”
“明日日落时我已到了邠州。”
蔺晨一声冷哼。
“不到明日天亮，你的几处箭伤就会发作。昨夜我就告诉过你，伤口表面虽已愈合，内里却远未长好，长途奔驰，马背颠簸，你以为你能撑多久？”
适才纵马疾驰心潮澎湃，并不觉伤处有何异样，此时被他提起，数处刀伤箭创无一不隐隐作痛，直如万蚁噬心一般。
“萧景琰。你还想回邠州吗？”蔺晨直望入他的眼底，眼中是深深的不忍与悲悯，“梁人负你负得还不够多吗？”
萧景琰无言以对。梁人负他再多，他身为皇子，肩负的责任也不可改变。他无心去找萧景宣或夏江去质辩什么，可他既已从敌营脱身，又怎能不回到本来就属于他的阵地？
“我的属将⋯⋯正在邠州守城。那本应是我的职责。”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飞狐岭一役杀敌八千，大非峪一役杀敌二万，邠州重镇至今未失，燕人不日将退，你的皇兄萧景宣初次监军已是战功赫赫，再回金陵时储位已稳收囊中。而你，萧景琰，不过是他带回的一具无头尸骸，在大非峪以小博大不幸阵亡的三千冤魂中的一个而已！”
萧景琰紧握缰绳的指节泛白，脸上血色尽失。蔺晨所言种种他并非不知，然而自己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被旁人一语道破又是另一回事。这位蔺公子，对谁都是这样不留余地吗？
赤云骢百无聊赖地啃着地上的积雪，蔺晨的坐骑似乎与它相熟，也跟过来和它并辔而立，交颈厮磨。萧景琰偏开马头，策马缓步前行，回头向蔺晨道：“多谢蔺公子费心。景琰这条命虽是公子所救，却不敢有负社稷，唯有辜负公子的一番厚意，还请公子见谅。”
蔺晨却不跟他啰嗦。缰绳一抖跃马而前，接近萧景琰身畔时长臂一展，已牢牢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拎到了自己身前。
萧景琰不防他有此一举，正不知该惊还是该怒，蔺晨已一手揽辔一手搂紧了他，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呼哨。那赤云骢一身轻松，如雪地里一道金色闪电，撒开四蹄直奔燕营而去了。
萧景琰眼睁睁看着赤云骢倏忽消失不见，怄得几乎吐血。蔺晨在他身后却笑得悠哉：“敢问殿下，当初可有打算劫持在下一同逃走？”
萧景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我敢说，劫持我绝对是你逃出大漠的上上之策，不信你试试？”
萧景琰索性闭上眼睛不理他，可蔺公子大约是觉得自己被劫持成功十分自得，偏要聒噪不休。萧景琰怒：“蔺公子能否有点被劫持的自觉，免开尊口清净一二？”
蔺晨愣了一瞬，笑答道：“殿下若要清净，不但我可以不开口，殿下也可以听不见啊。”
还未明白他所指何意，蔺晨的手指已按上了他的后脑，缓缓施力。萧景琰只来得及在心里惨呼一声，就再一次遭他暗算，陷入了昏迷一般的沉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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