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09



都说将死之人最后僵硬的才是舌头,果不其然,谢天谢地——不知猴儿能不能及时拦下渡河的燕军,看他的手段,应该还值得期待一下吧?

蔺晨僵卧崖顶之上,呼吸艰难,视线也渐渐模糊。倒地时没顾上调整姿势,怀里那只竹筒有点硌人。或许这也不过只是他的错觉,浑身肌肉僵麻,连身下积雪坚冰的寒意都丝毫无觉,又怎么觉得出那区区一只竹筒?

他要是回不去了,庭生会拖着景琰去大渝求医问药吧?留给他的丸药够不够支撑到那一天?慢着。拖油瓶什么都好,就是太听话,若是他乖乖守在琅琊山上,景琰的病痛又该忍到何时?

心头一阵阵悸痛,大口呼吸也不能平复分毫。滑族渗入,是要搅得梁燕渝混战一场,最好打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然而若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大梁却仍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呢?萧景琰这个天下第一的大笨蛋,对父兄,对子民,对他自己……又该如何交代?

呼吸滞重,运功不能。不知小白眼狼的毒药是不是致命,如此全身僵直动弹不得,活活饿死吧,恐怕还得个三五天,冻死呢?半个时辰就够了吧?蔺晨竭力抬起沉重的眼睑,想看清燕军前锋部队已至何处,眼前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不能视,不能听,不能闻。知觉全无,唯有意识依然清醒。他记得极目处洛水的模样。枯水期的河面极窄,河冻冰封,晴空丽日下柔细如晶练。甫登崖顶,远眺箭口峪至洛水滩的地形,那夜萧景琰的一句话蓦然浮上心头。

“我要你为我……紧盯洛水上游凌汛。”

为了这句话,他在入谷之前特地快马绕道平州蔺氏钱庄,关照琅琊阁各分号给靖王勤递消息。然而,直至看到水位下跌、仅余细细一线的洛水,他才明白了萧景琰的用意。

洛水是大梁北方最大的河流。上游数百里水面开阔,径流宽浅,至此段地势忽变,山崖陡峙,河道狭窄屈曲,箭口峪外之河段,便是洛水极窄之处。

今冬,洛水上游诸州较往年偏暖,而丰河谷河段之风雪酷寒与往年无异。燕人世代居于漠北荒原,只见河窄冰坚,以为过河便易,却不知这峡谷下切形成的河道其深几何,更不知封冻的河面之下,暗藏万劫不复的杀机。

日晷停流,山风凝滞。麻木的身体被时间切割,遗忘,一片一片消解无踪,意识渐渐朦胧……蔺晨忽然警醒。不能睡,似这般僵卧雪峰之上,睡着就是冻死……他又想起了萧景琰。黑夜里的连续行军,伏击时的时刻警惕,遭围剿的苦战不殆……一次又一次,他是怎么挺过来的?一年复一年,无休无止地征伐杀戮,他的景琰有没有厌倦?

梁燕此役,无论孰胜孰败,赢家却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滑族。他们付出最小的代价,挑起梁燕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只等坐收渔利。

他低估了滑族,却明白得太晚。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隐隐传来颤动,似来自山下谷底,又似遥遥发端于远方。呼吸渐畅,指尖和足趾也觉出丝丝刺痛,蔺晨一喜,试着调息运功,发觉已无窒碍。调匀内息,以意运气,以躺卧之姿气行了三个周天,僵麻刺痛缓缓散尽,终于又能睁眼坐起。

天已黑透。星光下,他的脚边竟有几条盘绕蜷曲的小蛇,通体莹白,与冰雪同色。蔺晨拉开裤脚,脚踝处果然有数个细小血点。

是毒蛇针牙留下的伤痕。可他此时通体康泰,并无丝毫中毒的异状。雪地上的小白蛇一动不动,蔺晨拿竹笛挑来拨去,方发觉它们已死去多时。想起猴儿离开时曾在他身上撒了些药粉,蔺晨忽而明白,便是这药粉引来了小蛇,蛇吻解了他体内之毒,而解他之毒的数条毒蛇,竟又悉数中毒而死。

立春方过,远远未至惊蛰,猴儿的药粉竟能将洞中僵眠的毒蛇唤醒……滑族的使毒解毒之技厉害至斯,若他执意引开燕军,猴儿是不是非杀他不可?

怔忡间,蔺晨还不忘摸出个空药瓶来,将雪地上残留的药粉收起。适才的隐约震颤已愈加明显,愈响愈烈,如伏旱雷霆,遥远而浩大,在群山万壑间激荡回响,敲击耳鼓,攫紧胸腔,久久不息。

这震颤仿佛始于万古洪荒,挟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亿万生灵,横扫鲸吞,不留半点尸骸。黑夜面目模糊,大张着微腥的口腔,噬咬,咀嚼,吞咽,崖下是不可知渊薮,是悲风尖啸,有亡灵暗涌,感其气而不可辨其形。不知何时,蔺晨已匍匐于地,颓然颤栗,满心惶然。




他到底等来了第二日的天亮。日出天边,视野渐明,轻薄如鲛纱的云翳之中,旭日玲珑跳脱,为冷玉色的河水镀上粼粼金光,耀目欲盲。

昨日之河滩,已恣肆漫漶成一片汪洋。山风萧飒,吹动蔺晨的衣袂袍袖簌簌如落叶,凌乱脏污的长发拍打在脸上。

视野由清晰复又模糊。天高地邈,惟有峰峦如旧,怀抱死生,沉默而安详。



“洛川关所属各堡寨,已精选骁锐勇剽之士,按宁国侯所授战阵加紧操练。关内百姓正夜以继日疏浚湖泊,挖掘水井,防范燕军攻城。”

洛川关之内,是莽莽平原。取石不易,守城的将士们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白日里取来湖水井水,夜间水冻成冰,可代炮石之用。燕军发动过几次夜袭,守军水灌城墙,瞬间凝为坚冰,箭射不入,登攀无门,堪称坚不可摧。

听掌书记禀报备战诸务,萧景琰微微点头,拈子不语。主帅营内摆了一张黑白棋枰,萧景琰与谢玉对坐手谈,正是中盘胶着之时。

盘中白黑纠葛,如马首奔突,连绵雁行。谢玉执黑子在右上再开一劫,二人轮番落子,劫争连环,正至凶险处,忽又有亲兵入禀,行军司马来传捷报。

“殿下,侯爷,”匆匆入帐的行军司马神情激奋,语声颤抖,“平州冰堰决坝泄洪,丰河谷大捷!”

谢玉乍惊抬首,指尖棋子滑落,乱了弈局。萧景琰神色安然,眉心微蹙:“几时得手的?敌寇残部剩余多少?”

“凌峰抵达箭口峪,正是昨夜子时。一如殿下所料,箭口峪水段河窄冰封,冰凌堆叠,下潜而后上抬,凌洪迅疾,骤然水鼓冰开……早先埋伏的前哨覘骑回报,彼时敌寇宿营于河滩,犹在睡梦之中,毫无防范。”

“天佑大梁,天佑我大梁啊!”谢玉喃喃低叹,双眸闪亮,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浮起一丝红潮。

“冰水齐下,水位骤涨,箭口峪方圆百里内已成泽国。燕人不识水性,即使偶有幸存,也不足为患。”

听行军司马细禀旬日以来平州河段紧锣密鼓围堰筑坝的详情,萧景琰微微点头,温言道:“此役未动一兵一卒,全歼敌军,上游河工居功至伟。这些天他们不眠不休,工钱可结清了没有?”

行军司马点头称是。萧景琰二指拈起一枚白子,沉吟道:“赶筑冰堰冰坝,塞凌蓄洪,幸得工部直属之能工巧匠谋划指点。河工们劳苦功高,必得重赏,工部督办得力,也该请功。给父皇上个折子,快马加鞭送到金陵去吧。”

工部督办有功。萧景桓远在京师,高枕无忧,竟然抢到了头功。

谢玉默而不语。行军司马领命而去,萧景琰闲闲拨弄棋盘,将弄乱的棋子一一复位。

“侯爷妙手。这一着消劫,胜局已然初定。”

谢玉定睛看去,见萧景琰正将一枚黑子在方才失手掉落处端正放好。细作推演,谢玉不由得暗暗心惊,此着以退为进,蕴有绵绵无尽的后着,赢面果然极大。

他原本并没打算退让。然而,设若坚持打拔一子,也不过陷入循环不休的劫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此劫是本王的生死劫,却是侯爷的无忧劫,”萧景琰颔首微笑,“侯爷目光如炬。”

谢玉垂目道:“殿下之布局,处处是空门,又处处皆是生门。深谙纵横博弈之道,老臣佩服。”

“利则为时,便则为强。丰河谷大捷,是天时地利使然,却并非力战所得,”萧景琰淡淡道,“待关外燕军得睹人尸马尸源源不断顺流而下,会不会狗急跳墙,殊难预料……恶战无可回避,侯爷想必和本王一样清楚。”

谢玉敛目不语。萧景琰道:“那日我问侯爷,如何能打胜仗。侯爷答,‘举国同心,谋断得宜,将士用命’,答得极好。如今你我将帅能谋能断,但是否上下戮力一心,又能否令诸州之府兵将士舍生用命,还很难说。”

谢玉愕然举目。萧景琰双目灼灼,坦然回视。

“军中积弊几何,你我俱心知肚明,肇端于何时,侯爷比本王更清楚。如今陇中诸将,有一十六人曾是林帅旧部,若要凝聚军心,提振士气,非此举不可为也。本王前日的提议,侯爷考虑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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