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06



他有许多话要问蔺晨,然而余毒骤然发作,来势汹汹,竟好似故意作对一般。他不知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应付这迫在眉睫的一战,而蔺晨所谓的治疗,又会不会贻误战机。

心头惶惶不安,胸中痹痛更剧,以至呼吸窒碍,神识也渐渐游离。贴身软甲已被解下,蔺晨将萧景琰搂入怀中,双掌一上一下,贴在他背脊正中的神道、命门二穴之上。纯阳内力注入督脉诸穴,如地心涌泉一般蒸腾流动,融融暖意将噬骨吸髓的痛楚一丝丝化去,也将他所剩无几的清明神识片片瓦解。

然而还有太多疑惑尚未厘清,他不能放任自己贪恋沉溺。萧景琰伏在蔺晨肩头,呼吸颤抖,语声也断断续续:“燕军进入河谷……已有几日?向导……又是谁?”

他喃喃低语,已然吐字不清。蔺晨听不分明,也无意作答,掌心在他脊背拂过,停在大椎穴上。

“陇中诸州,恃山川之险,历来……疏于马战……”萧景琰眼皮滞重仍强自振作,“洛水原……沃野平旷。燕军铁骑若长驱直入,陇中诸郡之府兵……恐难阻敌……”

“嘘……别说话,”蔺晨吻他鬓角,心头更酸涩,“我赌燕军走不出河谷。”

丝丝缕缕的热力自大椎穴透入,僵麻许久的四肢百骸也渐渐轻盈,意识却更混沌。萧景琰咬咬下唇,竭力让自己清醒些。

“你……已经监视滑族多年。可……可知……他们的首脑是……谁?”

灯火微渺如豆,重重暗影抖动着漾开,冷若冰凝,浓如墨汁。萧景琰眸子大而幽黑,却黯淡如灯烬。

“煽惑渝燕同时用兵,绝非……常人可为……”萧景琰扳着蔺晨的脸殷殷望他,指掌既冷又黏,“虽不知敌寇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我敢肯定,大渝此举,意在牵制我河西之铁甲骑兵。四境局势诡谲,你……得亲自替我走一趟河西,晓谕战英,以大局为重……”

蔺晨的眼睫颤了颤,目光闪烁,仍然不置一言。萧景琰眼神空茫,与他失神对望了一刻,眼前又陡然一暗。

蔺晨捻熄了风灯。一声长叹,蔺晨拥住萧景琰,倒卧在地褥上。帐外狂风又骤,雪片敲帐如拳击,只有他的怀抱温暖,声声风雪也被阻隔身外。更多尚未出口的疑问在胸中翻腾不休,如岩浆滚沸,萧景琰的嘴唇颤抖翕张,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黑夜如盲,点点轻吻如春日飞花落在脸畔,柔情蜜意,又毫不讲理,他的手指在脊背数处要穴按揉游走,催他入眠。萧景琰无惧阴风雨血,不辞碎首黄沙,却不能不一次次屈从于他的脉脉柔情。


一夜无梦。次日醒来时,天犹未大亮,萧景琰怔怔瞪了一会帐顶,忆起了昨夜大驾光临的不速之客,然而环视帐中,又不见那人的身影。夜里被他脱下的软甲又好好地穿在身上,数月来从未离身的药瓶也握在手中,可那沉甸甸的陌生触感,令萧景琰忽然一阵心慌。

拔开瓶塞,果然是满满一瓶丸药。枕边的风灯下压了张薄纸,碳灰涂画的几个大字歪歪扭扭,勉强可辨:“去去就回,不必惦念。”

这是夜里摸黑写的。萧景琰心慌更甚,将纸片丢开,起身整衣束甲。见帐外的亲兵神色慌乱,萧景琰皱起眉头:“怎么?进贼了?”

那亲兵嗫嚅道:“没见到贼。值夜的弟兄走了个神,殿下的战马望月骓……走失了。弟兄们正在找……”

能不声不响将望月骑走的,还能有谁。萧景琰有些脸热,轻咳了一声,淡淡道:“不必找了,另套一匹马。”

风雪已息,天将破晓,四野积雪皑皑,延展开苍白无瑕的柔润线条。这积雪的厚度,行军大是不易,而亲兵不曾提及雪地蹄印,那么蔺晨必定是连夜冒雪离营。昨夜初来时,他还打算贴身紧跟,同上战场,究竟发生了何事,令他又匆匆离去?

萧景琰怔忡了一刻,回过神来。

“传令,早饭后立刻拔营。传檄洛川关的陈老将军,近日各堡寨加强戒备,前哨覘骑扩大侦察范围,严密监视燕军动向。”

几名亲兵领命而去。望着眼前的茫茫雪野,萧景琰凝眸负手,沉吟良久。对当下情势,他不似蔺晨那么乐观。兴平公主被困谷中,燕军却不会任由时日迁延,坐失军机。陇中诸郡府兵战力参差不齐,已多年未曾协同作战,面对狗急跳墙的虎狼之师,这一役能否全胜,他没有把握。



丰河谷纵横绵亘数百里,峰峦起伏错落,地势极其复杂,群山之中,俨然四季。暮色欲瞑,蔺晨在一处避水毡棚下抱膝而坐,呆望着笼罩密林的绵绵淫雨,拧开了随身的酒囊。

毡棚并不小,但挤了一人一马,空间便不宽裕。望月垂颈拿额头拱他,蔺晨搂过马儿的脖子,拍拍它的头。

“乖,别急。等这场雨下透了,爹爹要找的灌草才能破土萌出,急是急不来的……”

蔺晨此行,是为谷中的丰水灌草而来。庭生寻到的医方,出自蔺晨多年前从大渝佛寺带回的药典,灌草则是其中至为关键的一味药材。这味药材能洗血净髓、延年益寿,却禀性殊异。霜雪初降,籽胎脱落化为僵虫,入土蛰伏,来年春风生时,便破土而出,蠕行数日,竟能化草生根。寻常入药,以虫死草生之际的初草为佳,而蔺晨如今要找的,却是刚刚破土的幼虫。

若待到五月,丰河谷春回雪融,灌草便好找得多。然而萧景琰的病情急转直下,蔺晨不得不将行程提前,来这温暖多湿的幽谷之地碰碰运气。

想起渝医药典中所载的疗法,蔺晨呵呵笑着揉望月的鬃毛:“这么恶心的法子,也不知你爹爹肯不肯让我试。要是他不肯,你说我是该霸王硬上弓呢,还是该哄哄他?”

望月在他手心里一阵乱蹭,抖着鬃毛打响鼻,粗重的鼻息喷在蔺晨脸上。蔺晨边躲边安抚:“不怕不怕,燕军找不到这儿来。这谷底虽无风无雪,行军便易,却与他们的目的地南辕北辙,就算是迷路,也不至于能绕得这么远……”

望月脖子一抖,将他甩开,警惕地一声嘶鸣。不远处的大树上枝叶窸窣,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直直地向他们荡来。

若不是身上囫囵穿着葛衣麻衫,蔺晨简直以为这是只猕猴。以他之耳目聪敏,绝无大活人活动于十步以内他却毫无觉察的道理——那攀着树藤荡秋千直荡进他怀里的少年被反剪了双手倒提起来,蔺晨掸掸衣袍,居高临下皱起眉头。

“喂,猴精。”

这少年至多不过十五六岁,身形精瘦,衣衫脏污。主动发难却瞬间被制,他的神情居然不显狼狈,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骨碌碌直往蔺晨的酒囊上转。

方才一握少年的手腕,蔺晨已探出他并无深厚的武学根基,不过身手格外敏捷而已。心中戒备放下大半,蔺晨松了手,朝他晃晃酒囊。

“想要这个?”

这少年果然灵猴一般,甫获自由,却丝毫不怯,又往蔺晨身上扑。蔺晨嫌弃地抽抽鼻子,指了指自己身前的地毡。

少年乖乖坐下,讨好地望着他。蔺晨将酒囊递过去,看这半大孩子贪馋地灌了一大口,竟然奇迹般没被呛着,只咂咂嘴愣了会神,又小口小口抿着品起味道来。

这只从天而降的猴精,倒是个天赋异禀的酒徒。蔺晨把干粮和肉脯也递给他,他却摇头,神气颇鄙夷不屑。

闷声仰脖把最后一滴酒也倒进嘴里,少年意犹未尽地扔下酒囊,腾身而起。蔺晨见他袖口银光一闪,数根细如蛛丝的飞索激射而出,少年手腕一扬,已飞身跃上来时那棵大树。枝叶窸窣,雨珠摇落,那猴精几纵几跃,已然不见身影。

若不是蔺晨目力极好,看穿了他的袖中乾坤,几乎以为他的轻功与飞流不相上下。蔺晨拾起酒囊,回头向望月自嘲地笑笑:“如果是飞流,肯定会给蔺晨哥哥留一口,是不是?”

望月扭头没理他。蔺晨讪讪起身给它配草料,自己也摸出干粮来啃,冷冰冰硬邦邦半块饼,每啃一口都倍觉凄凉。蔺晨幽幽叹气:“你说,我们就小小地生一堆火,也不至于就把燕军引来了,是不是?”

望月嚼着干豆子,扬头喷了个响鼻。耳边风声骤起,蔺晨眼前一花,竟是猴精去而又返。

少年悠悠荡至近前,笑嘻嘻一扬手,一团毛茸茸的物事便落入蔺晨怀里。这团灰不溜秋的活物热烘烘地在怀里拱来拱去,小短腿弱弱地蹬抓着,耷拉着耳朵露出脸来,居然是只吓傻了的野兔。刚刚熬过一个隆冬,难为了它还养得肥肥圆圆,倒是件颇见诚意的礼物。少年蹲在蔺晨身前,满脸都是等夸讨赏的殷切。

蔺晨颇为难。空山无人,为免暴露形迹,他不敢贸然举火,连日都是吃的冷食。少年见他愣着不动,又将那兔子拎过去,“咯啦”一声,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它的脖子。指间匕首一现,这小东西的颈部大血管已被切开,少年将兔尸捧在嘴边,大口吸吮着犹在汩汩搏出的鲜血。

蔺晨的脸色有点发白。虽说天南海北的鲜鱼脍、生肉脍他也极爱,但风雅如蔺公子,即使生食,也要讲究个金齑玉脍、冰鲤银鲙。如此近距离直视茹毛饮血,他不大适应。

少年饱饮了鲜血,放下兔尸,扯开染血的嘴唇朝他一笑。

“你生火,我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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