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关山月 04

预警:有可能引起不适的血腥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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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将明。萧景琰垂头看怀里熟睡的小孩,心中暗叹。萧庭生看他传令,点兵,开拔,一言不发,却始终紧跟在他身后。萧景琰原计划将他留在姑臧,小孩却在他翻身上马时,朝他伸出了双臂。

这孩子胆大又沉稳,且极能吃苦。既然他不惧战场,打定主意要跟他长途奔袭,带他历练历练,又有何妨。

急行军一日一夜。萧景琰用布带将庭生缚在身前,马背颠簸起伏,小孩稳稳窝在他怀里,居然睡得安恬。

长长的睫毛阖在下眼睑上,小脸脏兮兮,尘垢混合着未擦净的血污。疾风猎猎呼啸耳边,萧景琰弯腰俯身,脸埋入小孩颈畔。

小孩的面颊温软。对自己周身的金戈血腥之气早已麻木无觉,竟还辨得出小孩清甜洁净的气息。



昨日黄昏时分,他们途经一处燕人聚落。萧景琰在山头勒马,静待他麾下精骑千名悄无声息地将山谷中的牧民村落合围。

天地和煦,落日无声西斜。褪却了白日的酷烈,日色霞光温情脉脉,连绵群山将小小村落安然环抱,萋萋芳草和片片梯田逶迤错落,绵亘至远方,在漫洒的余晖中袒露着温润柔婉的线条。

牛羊归栏,在如茵缓坡上散落如珠,毡帐洁白,被夕阳镀上灿烂的金黄。一天中最安详的时刻。

一声鸣镝,突兀而尖锐,划过山谷上空,将残阳刺破。落霞悬于天际,又漫过穹苍,汹涌如沸,如血海翻滚。萧庭生偎依在他胸前,绷紧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冷峻。萧景琰握了握他冰凉的小手,策马向山下的村庄而去。

梁军的包围圈在西北角上有一个豁口。萧景琰勒马立定,取过背后的铜胎铁脊弓。

数骑如风绝尘,正欲从梁军留下的缺口逃逸,而他们奔逃的方向,恰恰是萧景琰所在的方位。

萧景琰目力极好,手中所持亦是一等一的强弓。他屏息敛目,搭箭引弦,瞄准了为首的燕骑。

弦声鸣振沉闷。羽箭破空,去势迅疾凌厉,倏忽洞穿数十丈外燕骑的胸膛,将其震落马下。

萧景琰身后从骑立时突前,驰马张弓,封死了其余数骑的去路。

逃逸的燕骑尽数就擒。这五名健硕少年悄悄奔逃,原是打算报讯求援。为首者中箭落马,又遭坐骑践踏,已然倒毙,余者被绑得结实,和一众被俘的男丁同跪于村中晒麦的空地上。

梁军突袭出其不意,战斗结束得很快。麦场一侧堆叠着顽抗遭戮者的断肢残尸,燕人妇孺在梁军刀戟下低声啜泣,四围默默站立着手持农械的梁人耕奴,麻木呆滞的脸上隐有狂喜之色。血腥弥漫,马蹄下积血粘腻。萧景琰搂紧身前的庭生,缓辔前行。

手下一名校尉快步上前汇报战果,萧景琰颔首不语,扫视过跪满一地的俘虏,缓缓抬起手臂。马鞭收于掌中,鞭梢颤颤悠悠,指向人群中的一名精悍老者。

这老者就是部族酋长。校尉会意,将老者单独提出,又在被俘的男丁中逡巡一圈,将数名眼神桀骜不驯的少年驱赶出列,一番踢打,令其跪在老者面前。

暮色渐浓。笼罩而下的黑暗滞重而粘稠,如同垂死本身,梁军燃起的火把映在一张张苍黄惨白的脸上,愈见鬼影幢幢。一名操燕语的梁人耕奴,一字一顿,转述着梁军的命令。

燕人部族惟酋长马首是瞻,族人的命运,亦全在于酋长的选择:降,或者死。燕人游徙不定,惯于掳掠,耻于劳作,若举族归降,则要在梁人驱役下执耒耕作,在圈定的地域定居生息;若拒不肯降,则阖族引颈就戮。

燕人身形高大壮硕,那第一轮被选出的十名少年不过十几岁年纪,已是肩宽背阔,目如兀鹰。七尺陌刀森然如雪,高高挥起,重重下劈,寒光过处,血浆迸溅,肌骨断离。受刑者立毙当场,对旁观者却是极大的震骇。萧景琰面如止水,目光牢牢锁定酋长的表情。那老者满面皱纹如石刻木雕般岿然不动,精光四射的双眸却渐渐浑浊。

砍到第九名少年,燕人妇孺中的声声悲泣已然无可压抑,终于崩溃为不顾一切的纵声号哭。

燕人好勇斗狠,视战死为莫大的荣耀。然而,不畏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同族伙伴如砍瓜切菜般无谓被屠却是另一回事。残尸狼藉横陈,那仅剩的一名少年面色灰败,伏地瑟瑟发抖,初时凶兽般的暴横乖戾之色荡然无存。沉重的陌刀再度扬起,浓稠鲜血沿着刀锋蜿蜒流下,滴落在他绝望的脸上。

萧庭生双目大睁,瞬也不瞬,满是冷汗的小手攥紧了萧景琰的衣袖。

这一日一夜中,如此屠杀已历经数次。无辎重,无补给,轻骑突进,沿途杀戮,因粮于敌。这原是燕人的行军作风,萧景琰治军谨肃,军纪严明,这一手也就使得比燕军更利落干脆。

昨日他们突袭的一个村落,全族拒降,顽抗到底。屠杀过后,萧景琰在一片死寂的村庄中缓辔徐行,忽见几个甫获自由的梁人奴隶从麦草垛下拖出一个少年,将他踢跪在马前。

“他……很像飞流哥哥。”

萧庭生仰头看他,语声幽幽,似有哀求。

飞流被留在姑臧陪沈追。眼前这燕人少年黝黑粗陋,和漂亮得出奇的飞流哪有半点相似。尽管如此,萧景琰还是细细端详着这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见他虽浑身血污,面目莫辨,可那梗着脖颈、冰冷倔强的神气,果真十成十像足了飞流。

萧庭生极少向他要求什么。如他所愿,萧景琰饶了这少年的性命,又告诉庭生,他未建尺寸战功,也就分不到战利品,若要这俘虏活命,他须得将一路带着的干粮点心留下,挨饿直至湟城。

萧庭生连声答应。萧景琰抱他下马,看他开心笑着,掏出怀里的宝贝点心塞给跪在地上的少年。那少年不接,却倾身前扑,眼中凶光毕露。

他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向小孩劈面挥来,寒芒骤闪,却快不过萧景琰的剑锋。萧庭生眼前一花,那燕人少年已抱着断臂倒地哀号,被萧景琰挥剑斩下的右手跌落在他身边, 紧握着一把匕首,犹自抽搐不已。

利剑贯穿身体,声响沉闷。萧庭生小脸发白,久久无言。萧景琰在少年的尸身上拭净剑上鲜血,还剑入鞘,又再次抱他上马。

怀里的小孩呆若木鸡。萧景琰叹息着,擦去溅上他脸颊的血渍。

“在燕人眼中,仁慈与软弱无异,对敌人的一念之仁,只会引火烧身。庭生,你看见那些奴隶了吗?他们世代生于河西,本本分分安居乐业,可燕人来了,夺我水源,毁我田垄,烧我城池,将我大梁子民掠为耕奴,如鸡犬一般驱赶奴役,为异族耕作劳碌。若不能将燕人赶回漠北,怎能还北境以太平?”

“可是……”萧庭生怔怔道,“如此仇怨循环,越结越深,何时才能解开?”

解开仇怨?萧景琰苦笑,或许只有如庭生一般的天真稚子才会作如是想。

“若不能化敌为我,唯有赶尽杀绝。作何抉择,全在于燕人,若他们肯俯首躬耕,辛勤稼穑,未尝不可以臣民待之,如若不然……”

马背上的燕人,生来就是战士。欲令好战者雌伏,必得比他们更能战;欲使嗜杀者束手,唯有将其鲜血沥尽。好战的民族只臣服于更强大的族类,所谓智计奇谋,即使能占得一时上风,却绝非长久之计。



第二轮十名少年被鞭打着驱赶上前。不过一刻功夫,十数名少年已然身首异处,愈加浓烈的血腥气熏人欲呕,怒目圆睁的头颅纷纷滚落老者身畔。这对烧杀掳掠司空见惯的燕人酋长面如死灰,终于匍匐在萧景琰马前,率众归降。

降众暂由重获自由的梁人看押,几名军官留下维持局面,嗣后再作处置。萧景琰的先锋轻骑饱餐了一顿,稍事休整,旋即又踏上征程。

萧景琰在宿卫军中挑选的,尽是血气方刚的新兵。数月内,艰辛跋涉,辗转血战,这些年轻人成长得也极快,坚忍、顽强、杀伐果断,又处变不惊。

他初次出征,是十五岁。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他的马蹄下踏碎了多少冤魂?夜风抖擞,裹挟着铁蹄声声在山谷中盘旋,萧景琰的心头却空茫,一如冷月下的瀚海大碛,狼烟蔓草,一片荒芜。

只有怀中的孩子和他血脉相连。自幼,皇长兄就对他寄望甚殷,悉心培养,视他为将来安邦护国的栋梁。而当年的皇长兄绝不会料到,他自己唯一幸存的骨血,居然不足六岁就被带上了战场。

如此稚龄,短短一日内屡见屠戮,竟还能睡得安稳,这小孩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天生将才。萧庭生不仅胆色过人,识见气度亦不凡。开拔那夜,萧景琰与众将议定行军序列和路线,萧庭生亦坐在他身边,一直把玩蔺晨射向他的那支弩箭。待军情议毕,众将出帐各自行动,小孩却拉住了萧景琰的衣摆,将掌中血迹给他看。

“他……伤了你?”

见萧景琰勃然变色,小孩摇头。

“血是箭杆上的,受伤的是那位蔺公子,”萧庭生若有所思,“他深夜偷偷摸摸来找你,你却明火执仗将他赶出营门,庭生觉得……只怕不妥。”

那一袭白袍无比惹眼。那时,他居然就这么看着他飘飘然渐行渐远,隐入茫茫夜色,头也不回。


“萧景琰,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连一张城防图我都不敢带在身边,会随身带着你的金印?”

“你不信,大可亲自来搜。要不要脱衣服?”

看蔺晨悠哉悠哉走出大营那一刻,他心中只有怒火和怨恨。曾经的一往情深全化作了恨海难平,他竟未曾想过,倘若他的行踪被敌军侦获……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蔺晨眼下所为都无异于玩火。怒也好,恨也罢,他又如何能眼看他玩火自焚。只望以蔺晨的身手和变通,能保他一时平安,而轻骑奇袭直抵湟城,速速拿下慕容沣,方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一个背信弃义,一个铁血无情。萧景琰恨恨想,倒也是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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