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二 长相思 18



悬镜司的第一份案情奏报呈至御前,梁帝决定去靖王府走一趟。

靖王遇刺一案,两批刺客共计十四人,五死七伤,一名脱逃,一名被擒。前一批刺客,身形容貌颇似燕人,被案发后赶到的巡防营带走。后一批刺客两名,年长者逃逸,年轻者被擒获,一直关在靖王府中。

光天化日之下,街衢闾巷之中,竟有行刺皇子之狂悖之举,此案当即移交于悬镜司。然而那坐实了身份的几名燕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招供,即让主审的悬镜使夏冬惊骇不已。孤证不证,悬镜司必须提审靖王府扣押的另一名刺客,可靖王府态度强硬,莫说交出刺客,悬镜使连王府大门都未能踏入一步。

燕人欲置萧景琰于死地,梁帝心知肚明。然而,当燕人供称,掌握靖王行踪、安排行动步骤、两路刺客策应皆有太子相助时,梁帝就坐不住了。

当初看中老三,立他为储,除了因皇后无子、越贵妃地位尊贵,更因萧景宣和柔恭顺,无甚棱角,可待成为爱民慈民的一代明君。若是连萧景宣这样恭顺仁孝的孩子也会勾结燕人算计自家皇弟……梁帝只觉脊背发寒。这些年来自负圣裁明断,难道竟被自己最宠信的儿子蒙蔽了?

那日鞠赛,据说慕容六皇子曾当众令太子颜面扫地。这样的两个人,有可能联手吗?又或许,是燕人意欲借机挑拨离间,搅乱大梁政局?

提审另一名刺客,也许会对案情进展有些裨益,希望这名刺客的口供,能为太子洗清嫌疑。



梁帝不记得上次驾幸靖王府是什么时候了。今日入眼所见,庭院萧瑟空旷,陈设更是俭素清寒,殊无王府气象。前来接驾的王府管家金守商,原是梁帝的心腹太医,萧景琰初回金陵时,由梁帝亲自安排而来。此时梁帝坐在肩舆上,由金管家接引至内院,一路上,却见府中仆役寥寥可数。

“靖王府侍卫仆从,朕不是令光禄寺妥善安排了吗?服侍的人都去哪了?”

“靖王殿下说用不着这么多人,多数退回光禄寺了,”金守商斟酌着小心回禀,“既为削减用度,也因殿下不习惯被人伺候……”

不习惯人伺候?怕是不习惯被监视吧。梁帝冷哼了一声,不再多问。行至萧景琰寝息的主院,有内侍先行入内通报,梁帝扶着高湛的手下了肩舆,缓步步入内寝。

寝室仅有一人侍奉,看面孔有些面熟,似乎是跟随靖王多年的副将。仅此一人闻声接驾,梁帝心中不悦,仍挥手令列战英平身。

此番探病,难说梁帝的忧心和疑心哪个更重些。北燕来使,掀起的轩然大波皆与萧景琰有关,待梁帝齐集六郡守将,辨明图籍作伪,终于放下了心中疑虑,恩赦当日他又遇刺,还将太子牵涉其中。遇刺是真是假,伤情究竟如何,唯有亲见,方知虚实。


萧景琰一向礼数周全,然而今日圣驾亲临,他竟既未迎候,也未起身。管家上前挂起床帐,梁帝走到近前,见萧景琰俯卧在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

金守商曾御前侍奉多年,洞悉梁帝心思。此刻察言观色,向列战英道:“列将军,到殿下换药的时辰了吧?”

今日一早才换过药,为何又要折腾。列战英眉头一皱,待要反驳,忽见梁帝满面疑云,又将反驳之语强咽下去。

在梁帝注视之下,列战英掀开衾被,扶起萧景琰,托扶着肋下让他伏在自己肩头。或是因伤穿脱不便,萧景琰未着里衣,后背中剑处缠裹着厚厚的绷带,血色层层浸染而出,触目惊心。

绷带被一重重解下。梁帝一言不发,目光锐利如冰锥。萧景琰的伤口终于暴露于他眼前,创面不大,亦看不出深浅,只是拆绷带的动作虽轻缓,仍不免惊扰了原本平顺的气息,牵起数声咳嗽。

咳嗽声低沉嘶哑,似乎昏睡中犹在勉力压抑。萧景琰面白气弱,双目紧闭,咳了一阵仍未醒来,却又迸裂了伤口,再度渗血不止。

知梁帝已将伤情看得清楚明白,金守商方才有条不紊地敷药止血。如此折腾,只怕伤势又要反复迁延,列战英切齿暗恨,却万万不敢形于言色,只紧绷着颌角,垂目低头。

“殿下的剑伤不算深,只是剑气砭损肺叶,须得仔细将养……”

“既然伤得不重,为何昏迷不醒?”

梁帝踱至桌案旁坐下,接过内侍奉上的茶盏,问得漫不经心。

列战英却浑身一凛。如此一问,莫非梁帝竟怀疑萧景琰伤情作伪?

“剑伤虽不致命,失血却严重。更凶险的是,殿下的风寒之疾缠绵日久,湿邪袭表,肺卫失宣,气不归元喘嗽不止,外伤亦难以痊愈,”昔日的太医院供奉,今日的靖王府管家字斟句酌,“殿下昏睡不醒,乃是臣之针药所致。如今殿下的身体,唯有摒除思虑,安卧静养……”

梁帝沉吟不语,看着萧景琰的伤口再次包扎完毕,列战英又扶他睡下。其间数次牵动伤处,他也只是蹙眉而已,连闷哼都不曾发出。

这孩子一贯寡言隐忍,像他的母亲。

想起静妃,梁帝的表情柔和了些。自萧景琰重回金陵,从未有一言论及太子是非,关押于天牢之时亦是如此,反观太子,燕人图籍一出,立时断言靖王叛国,数度建言将其处死。燕人欲除靖王,难道背后真得到了太子助力?

萧景琰眉睫幽黑,在天牢多日不见阳光,更见苍白消瘦,几无一丝血色。他自幼刚毅倔强,少年掌兵,更是雷厉风行杀伐果决,如此荏弱柔脆的模样,令梁帝十分陌生。

静妃的孩子,小时候应该格外乖顺吧?冲撞君父忤逆圣意,是从祁王一案之后开始的。梁帝竭力回忆萧景琰的幼时,却毫无印象,能想起的都是景禹。景禹牙牙学语,叫出第一声“父皇”;景禹蹒跚学步,扶着龙椅开怀绕行;景禹发蒙入学,初次习字习射……

那是他最心爱的女人诞下的第一个孩儿,他曾寄予厚望的皇长子。

景琰是个有情义,重孝悌的孩子,所以他会始终不忘祁王,会对太子忍气吞声一再缄默。北燕归来,或许他想效仿纪王,安心做个闲散王爷,然而战局未稳边患不宁,眼下情势,又何能容他清闲逍遥。

这个年轻军人给萧景琰盖好衾被,又放下床帐,动作倒也细致娴熟。梁帝回忆着组建鞠队时,萧景琰交给他的那份名单,列首的那个名字。

“战英。”

没料到梁帝会叫出他的名字,列战英一惊抬头,又肃然应声。

“刺伤景琰的那名剑客,可在府中?”

“回禀陛下,”列战英神色自若,“刺客得手后欲服毒自尽,虽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此刻却还神智不清。殿下曾吩咐,这名刺客务必留给他亲自讯问。”

梁帝此来,另一个目的就是令靖王府将刺客移交悬镜司。列战英的回答让他有些意外,随即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金管家。金守商亦恭谨答道:“那刺客毒入心脉,心智全失,尚不知何时能恢复,恐怕无法提供可信的供词。”

梁帝皱起了眉头。行刺过后立即服毒自尽,听来好生耳熟。列战英一提,梁帝忽而想起,半年前萧景琰代天子巡耕,曾在宜郡遇刺。刺客全数服毒暴亡,悬镜司追查了许久却一无所获,而宜郡太守关在刑部大牢中,至今也还未结案。

这些没用的东西。蓄谋已久,故技重施,然而这一次居然得手了……甚至,还勾结了燕人。

巡耕一事会派给萧景琰,是因太子举荐。对太子的大度识人,梁帝曾颇为嘉许,如今看来,会不会也别有用心?

然而景宣毕竟是东宫储君。若如金守商所言,这名刺客毒伤神识,再也无法作出供词,留给景琰出出气也无不可,若提至悬镜司又胡言乱语,反而麻烦。

都是自己的孩儿。梁帝叹了一口气,有些事,姑且糊涂些罢了。

“既如此,那刺客就留给靖王自己处置。只是,悬镜司尚未结案,若那刺客来日恢复神识,招出什么耸人听闻的供词,靖王府须知会悬镜司,不可擅专。”



萧景琰彻底醒转时,房中清寂无人,只有红烛一枝,微光摇曳。

靖王府大半仆役早已遣退,自他遇刺,列战英又加强了王府的警戒,这些天几名亲信弟兄几乎不眠不休。萧景琰心中歉然,几日来朦胧昏睡,似觉父皇和母妃也来探望过,然而金管家的安神药疗效卓著,竟让他卧床不起一再失仪。

难道大夫都如此霸道么?萧景琰提了半口气试探着翻身,摸到枕下的药瓶。光润温凉,花纹浮凸,握在手心,心里似也踏实了几分。身边无人,萧景琰的手从枕下抽出,将那药瓶移至眼前。

轻轻一摇,还有大半瓶。萧景琰拔出瓶塞,将瓶口凑近鼻端细闻,犹豫了一刻,又小心倒出一粒,两指拈着静静端详。

这半瓶药随他出走燕营,越狼山,过渝境,艰辛辗转,方回到金陵。瓶中药丸镇痛敛创立竿见影,如今他却一粒也舍不得服用。

正恍神时,眼前一花,一个小小身影已无声无息飞扑而来,又在床前堪堪定住身形。

“醒了!”

萧景琰本能地将药瓶藏入衾底。飞流眼尖,只当他背着自己玩什么稀罕物事,偏要在衾被中掏摸不停。待摸出那个药瓶来,萧景琰红了脸,飞流却忙不迭又扔开,似乎那药瓶已长出尖牙来咬他的手。

“生气!”飞流哭丧着脸指蔺晨的药瓶,又指自己,“骂人!”

萧景琰忍俊不禁。看小孩愁眉苦脸,着实担忧蔺晨迁怒,又正色道:“飞流救过景琰两次,蔺晨如果懂事,只会感激飞流。”

“不要,”飞流撇嘴,不屑一顾,“苏哥哥。”

萧景琰头一回听见这个名字,不禁讶然:“苏哥哥?”

小孩使劲点头,吐字清晰:“苏哥哥。”

“飞流是说,”萧景琰温柔一笑,猜测道,“我像你的苏哥哥?”

小孩摇头,颇有薄怒。

“苏哥哥!”

萧景琰不解其意。这位苏哥哥,似乎是飞流极重要的人,却不知在这孩子眼中,自己与他又有何关联。再见蔺晨时,须得问个明白。

梆声远远传来,二更了。萧景琰运气无碍,又勉力穿衣下床。

“那日飞流抓到的刺客,带我去看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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