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谭赵]重生 17

蔺晨在寝宫偏殿住下,直到三月春回,风和日暖。

萧景琰对这位江湖郎中的感觉实在是一言难尽。这位蔺先生,和颜悦色的时候,任小宫女驱遣也甘之如饴;一旦一言不合,立马翻脸无情拂袖而去。

那日让战英召了几位将军进宫,聊了几句北燕军情,被奉药的蔺先生正好撞上,当着诸位将军列侯就摔了手里的药盅。萧景琰自有雅量不与他计较,只想着晚间那服药无论多苦都痛快灌下哄他开心也就是了,没曾想蔺先生就此不告而别。
  

大病初愈的今上孤身一人站在苏宅的花园里,望着海棠花下坐成雕塑的蔺先生,心情竟莫名的惶恐而忐忑。蔺晨合着折扇轻敲手心,盯牢了他却眼神放空,话音凉凉的也分不清是怨是怒。

“陛下既已大安了,此刻正该焚膏继晷,与群臣商议军国大事,又来找在下做甚?”

萧景琰并未束冠,一身如意祥云暗纹的月白蜀锦常服,衬得那卧床许久的苍白脸色莹莹如玉,还知道晚间风凉,外披了件深色鹤氅,倒是乖觉。蔺晨心头火气平了三分,看他一身清贵俊逸,却抱着两个酒坛颇有些手足无措,又觉得滑稽好笑。

“大宛进贡的葡萄酒,我想蔺先生应该喜欢。”

蔺晨早看见那酒坛形制和花纹十分精美,却与中土有异。接过来放在花树下的石桌上,又揭开封口嗅了嗅。

“如此好酒,陛下不该留着为将士们壮行么?”

萧景琰的神色简直是羞赧局促了。“正是今日在宫中宴请将士们剩下的两坛,先生如何知道?”

一派天然机心全无,应该只有面对自己才会如此吧?蔺晨心中一动,扣了他的腕脉拉他坐下,折扇一伸就去挑他的下巴。

这几个月里,萧景琰竟也习惯了他的种种浮浪举止,依着他让他就着月光细辨气色。蔺晨将他双腕细细诊过,拿足架子板起脸来。

“不要以为你现在又能拿刀使剑,开弓饮酒,就是好彻底了,你这是托了太医院名贵药材和我回春妙手的福。七情内伤,心肺俱损,没有三年五载的悉心调养,元气是恢复不了的,至于大漠行军纵马驱驰,我劝你想也不要想......”

蔺先生这是又生气了。

蔺晨住在宫中时,除了为他听诊候脉,行针施药,惯常都闲散得很,也乐得陪萧景琰消遣。他开心的时候,知情识趣舌灿莲花,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天山冷月,雪域冰川,萧景琰还能附和两句,渐渐讲到海外仙岛,异卉奇花,就成了一人说,一人听。蔺晨要他凝神养气不可多言,他也就安心听他从长生不老的秘药,追星射月的良弓,讲到丝路的游方僧侣,番邦的多情舞姬。萧景琰自懂事起就从未被人疼过哄过,成年后有人妒他恨他,有人畏他敬他,这半生里能推心置腹言谈甚欢者,除去一个林殊再无别人。等坐上这至尊之位,更是举眼风光长寂寞,独立高处不胜寒,自然也不会有人似这般为他将种种奇闻轶事无稽之谈娓娓道来,讲得栩栩如生似幻还真。

然而蔺先生也不是时时开心。每当见他会臣僚,阅奏章,蔺先生就不开心,一不开心,就喋喋不休讲医理。依他的意思,朝局尽可以甩手不管,萧庭生贤明仁德,既已明诏册封为太子,又在他病重时监国赢得上下交口赞誉,此时正好称病退位,一了百了。

 
萧景琰抬眼偷觑蔺先生的脸色。蔺晨也不去找酒杯,就着坛子饮了一口,闭着眼回味,又喃喃叹息。

“没有琉璃盏、龟兹乐、胡旋舞来相配,真是委屈了这样的好酒,”蔺晨向萧景琰悠悠一笑,“这是陛下特意为我偷藏下来的?”

那群武夫喝酒哪可能会剩下。萧景琰被他说中,脸上红晕更甚,讪讪地伸手去拿另一个酒坛,却被蔺晨折扇一拦,将手拍开。

“既是送我的酒,陛下想分一杯羹,就得我同意,”蔺晨拧着眉,唇角一挑,“何况陛下和将军们已经喝得不少了。”

萧景琰会独自一人深夜来找他,本就是仗了三分醉意。此刻被他一激,酒意上涌,出口的话就开始不管不顾。

“今夜别过,也不知还能否和先生有缘再见,先生就不愿和景琰一醉方休?”

蔺晨凝视他半晌,面无表情将那坛酒推到他面前。

他嘴边的话本是“横竖命是你的,爱怎么糟蹋都由你”,出口时却成了无奈一叹:“纵饮伤身,伤肺则喘嗽,伤心则不寐,伤肝则胁痛出血......”

萧景琰头痛起来。蔺先生今夜大约是非常不开心,来找他真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既有贡酒,陛下惦念多年的大宛良驹想必也到位了吧。”

萧景琰一怔。

与北燕多年来的零星战事,终究要有一个结局。近年来,大梁西和诸戎,东连夷越,内修法纪,国力日强,主动出击已经适逢其时。

“凉州奏报今春风沙甚剧,钦天监又推算出今夏塞北必有大旱。草枯牛羊瘦,燕人走投无路,势必入塞掳掠,扰我边民,与其到那时再行反击,不如主动进攻出其不意......”

萧景琰拎起酒坛灌下一大口,再望向蔺晨时,眼圈隐隐泛红,眼中水色淋漓。

“蔺先生。他若在世,会不会怪我霸道?”

蔺晨默然无语。他若在世,这两人沆瀣一气,恐怕只会更霸道。

夜深露重,酒又喝得太急,萧景琰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蔺晨看他肩背单薄,搭在酒坛上的指骨削瘦,惟有叹气。

“你那宫中,不仅太医院,御膳房也不大高明。”

蔺晨扪心自问,从前倾心于他,与赏爱一株奇花、一宵明月本无不同。然而眼下这人是他从阴阳分界一力救回,这个由他再造的生命,他无法再平心静气等闲视之。

庭中夜风袅袅香雾空蒙,苏宅这一树海棠,枝干峭拔,花色明艳。为爱名花抵死狂,蔺晨风流自赏,自负阅尽人间春色,赢得薄幸名存,从不曾起过和某人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的念头,那采菊东篱下,闲捻紫箫吹的勾当更是从未染指。摇摇手里的酒坛,已空了大半,西域美酒比中土更烈,那酒入口馥郁,回味却甚劲,于是此刻面对萧景琰,一切醺醺然陶陶然无理智就都有了理由。

月色朦胧,弱化了他颧骨、鼻梁、颌颔的凌厉线条,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隔空相对,更是无端波光潋滟。蔺晨寻思,幸好自己只是个寻常大夫,没起过玄门求仙的念头,否则被他这么看上两眼,毕生修为都要毁于一旦。只是,若能与这样一双眼睛相望一生,做不做神仙,又有什么关系。

那一年,那一次,如果放下顾虑和他坦诚相见,这些年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景琰,你这个皇帝做得很好,在内外交困的危局之中纵横捭阖杀出一条血路,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看萧景琰愕然抬眼,蔺晨笑得无谓且温柔,“他若在世,一定会这么说。”

那年,萧景琰问他梅长苏的身体如何。他全心信任,他不敢面对。隔着屏风,他诳了他,他又一次痛失挚友,却从未迁怒于他。

若是那时直面了这双眼睛,他必不会撒谎,若那时他需要他,他必许他执戈前驱。

萧景琰太执着,执着到时光也要让他三分,只浅浅地划过眼尾,染了鬓发,他的眼睛清澈依旧。

“此战不仅要胜,还要大胜。我驻守北疆十几年,军中再无人比我更了解燕人。经此一役,我有把握,能保北境数世太平。”

露宿青海月,夜踏黄河冰。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这睥睨天下生杀予夺的帝王,令他蔺晨倾心多年之人,孤傲自持又热血赤诚,杀伐一世,不过为后人一个清平天下。

萧景琰向他举了举酒坛,将余下的酒一气饮尽。

“景琰,”蔺晨沉了声唤他,“第一日入宫时,我和你谈诊金......”

萧景琰已有六七分醉意,毫无忌惮地指着他笑:“大胆狂徒,放你出宫,不令你太医院待诏候诊终身,已是恩典,还敢跟朕提诊金?”

和自己混了几个月,连拌嘴都学会了,可见长进不小。蔺晨挺满意。

“太医院待诏可是大才小用,”蔺晨边摇扇子边摇头,“医人如治国,良医如良相,区区不才,给你做个中书令倒是绰绰有余。”

萧景琰点头称是。

“何止中书令,先生耳提面命景琰无有不遵,堪为太傅。”

“那么,陛下可否徇私舞弊,为在下在军中安排一官半职?”

萧景琰定定地看他。他眼中似有河山千重日月浮沉,又仿佛只落得这一宵花落寂寂月色阑珊。

他的手覆在蔺晨手上,轻轻握拢。

“先生这双手,是治病救人的手。最干净,最慈悲,也最尊贵。战场上总有许多身不由己,景琰不愿先生的手染上杀孽,也不愿先生看见景琰杀人。”

饮下的美酒仿佛千钧巨石哽在胸中,又仿佛要化为一腔热血喷薄而出。蔺晨想再饮一口将它压下,酒坛却已空了。

“小殊和景琰,已注定和兵戈纠缠一生。但先生自在逍遥如闲云野鹤,景琰很喜欢。我不愿将先生拉入朝局,更不愿将先生拉入战局。”

蔺晨深吸了口气,扯开一个自以为倜傥的微笑。

“那日谈的诊金,是你许诺为我办一件事。”

萧景琰认真皱眉,“我不记得......”

“你当时昏迷不醒,我问你,你没拒绝,我就写了字据,按了你的手印,”蔺晨正色摇着扇子,“我现在去找给你看?”

萧景琰目瞪口呆。“不,不必了。我信先生。”

“景琰,北燕事了,跟我回琅琊山。”

“养形以无劳为本,故有起居安乐,恬寂清虚,脏腑澄澈,饮馔服食,四时调摄,看花解忧,听曲消愁,有甚于服药者......”

莫非蔺先生又不开心了?萧景琰看他神神叨叨滔滔不绝,忽然觉得他手里的折扇实在该换成麈尾。

蔺晨只是有些紧张。然而,萧景琰似笑非笑,眼中几番明灭,竟然轻轻应了一声,好。

他愣了。

“此番得胜归来,我就让位于庭生。”

萧景琰回望蔺晨,从容坦荡:“然后去琅琊山找你。”

蔺晨痴痴看他,自觉眼中有千种柔情万般不舍,萧景琰对这眼神却只是司空见惯。自少年出征,他那母妃便是这般看他,那是生人看死人的眼神,他最明白不过。

“放心,我是天子,战场上有真龙护佑。”

蔺晨于是想起那日小阳春,丽日晴天,他将萧景琰剥得只剩一条亵裤抻在日头下晾晒,美其名曰曝日负暄,辟舒经络。萧景琰脊背光洁,疮瘢俱无,令蔺晨惊叹刀箭长眼,亦知天子出巡,速速回避。

萧景琰垂了头,唇边浮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淡淡笑意。海棠花瓣无风自落,蔺晨抬手,将栖在他发间的那一瓣粉白轻轻拂去,隐入衣袖。

“蔺先生,你信往世来生么?”

蔺晨挑眉不语。

“北燕人说,梁帝萧景琰,是修罗转世。你说我杀左贤王麾下拒降者万人,其实远远不止,历年来......”

“我不信,”蔺晨抬手,食指按上了他的嘴唇,“我只要现世。早日归来,我在琅琊山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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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阁主的养生理论来自前人的养生书,主要是《遵生八笺》
上章阁主治病有参考名医医案

主CP掉线两章下章回归
已收到情趣梗两个,还有点梗的同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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