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01



河西重镇姑臧,扼中原至西域之咽喉要道。前朝军政强盛,西域诸国咸来归附,绵延丝路上驼铃声声,音容各异的异族商队络绎不绝,姑臧城更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繁荣富庶,盛极一时。而如今,历经了燕人各部族的多次洗劫,姑臧城外黄沙蔽野,蓬草乱生,城内亦是坊闾坍圮,人丁稀落。多年不见换防接防的军队,更无官员前来继任,戍军势单力孤,太守还朝无望,居然还守着这座荒芜残破的孤城,从未弃城而去。

穷愁潦倒,依然兢兢业业。昔日的姑臧城,豪富大贾云集,民间暗传城中有隐秘地库,珍宝盈积,金银珠玉不可胜数,燕人屡次劫掠,掘地三尺而不得。愈是不可得,也就愈心痒难耐,而梁人守城不去,更令燕人坚信其必有。

今春风沙大,雨水少,入夏后,牧草依然低矮,牛羊瘠瘦。姑臧太守日夜忧心,唯恐燕人再度寇侵。城中是否真有宝藏虽不可知,隐秘地库确是有的,其中满满储积的,是足够全城军民坚守累月的粮食。

这一日,姑臧城外忽而尘沙漫天,蹄声隆隆,如风雷隐隐。城头守将猝不及防,正在狐疑惊诧,又远远望见一骑一马当先飞驰而至。举目细辨,原来是驻守前沿驿站的戍卒侦骑。

“报告将军,朝廷的援军到了,”报讯的戍卒神色激奋,语声哽咽,“靖王殿下奉旨总督河西军务,前锋部队已至城下!”



“今日可有燕人动向?”

姑臧城西三十里,荒野平旷。三日前,一片森严营垒拔地而起,营栅高耸,壕沟环绕,风掣旌旗猎猎蔽日,整齐划一的营帐如群兽踞伏。夕日半颓,号角曼声,营中的大片空地上,操练阵法的军士们要收操了。

远处的火炊营区炊烟袅袅。萧景琰一身薄甲,牵了个小小幼童,在落日余晖中俯瞰这军容整肃的大营。身后是他的帅帐,地势稍高些,整座军营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身边的侦骑队长回禀道:“十天前得到的消息,燕人确有意图进犯姑臧,欲据此要津,阻击我军。燕军纠集万余骑奔袭而来,却又在距姑臧二百里外扎营不前,留滞至今。有何图谋,尚不得而知。”

萧景琰沉吟道:“城中情形如何?”

“七日前,列将军率前锋八百骑入城备防,连日来不眠不休,如今已加深了城壕,又用挖出的土方将城墙加高加固。城内存粮无忧,城中军民挖山取石,炮石也备得充足。”

萧景琰颔首不语。姑臧城举足轻重,控制此重镇,是进据河西的第一步。燕人来犯,往往大肆掳掠即扬长而去,不据守更不治理,此番意图入寇,大约也是得知靖王戍军将至河西,打算给萧景琰一个下马威。侦知这一讯息,萧景琰立刻令列战英日夜急行军,速速入城布防固守,争得先机,又亲率大军紧随其后,计划内外夹击,打燕军一个措手不及。然而,以燕人轻骑突袭的速度,早该在萧景琰抵达之前就已兵临城下,又为何裹足不前,毫无动静?

禀毕军情,侦骑队长已然离去。萧景琰身边的小男孩拉拉他手指,轻声问:“靖王殿下,要打仗了吗?”

这幼童五六岁年纪,单薄瘦小,乍一看只似三四岁模样。萧景琰捏捏他的小手,垂头一笑:“庭生怕打仗?”

小孩仰头和他对视,大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坚定摇头:“不怕。”

萧景琰笑着将他举起,扛上肩头,又抬手指着远方的姑臧城给他看。

“那座城池,曾是河西最繁华的所在。城中有各国各族的僧侣和商人,集市上交易着许多新奇有趣的货物。如今城池破败,商道中断,只因梁军打不过燕人。我们此来,正是为了对燕人还以颜色,将他们赶回漠北。庭生说,好不好?”

小孩使劲点头,想起萧景琰看不见,又伸手摸他的脸。

“好。可是……这一仗会打多久?庭生跟着飞流哥哥学武功,如果还没学好仗就打完了,怎么办?”

萧景琰朗声长笑。小孩却不笑,躬身示意他将自己放下,小脸端凝,肃然与萧景琰对视。

“我们从金陵出发时,军中有骑兵三百,步卒二千有余,其中弓马精骑二百,长矛手一百,弩手三百。行军途中收编义军多次,共计三千六百二十一人,如今已能遵军纪,听军令,但甲胄不全,刀兵不整,且操练未熟。适才庭生听见,前方的燕军有万人之众,”夕阳下,萧庭生的眼瞳光华流转,“靖王殿下,你打算用这战力参差不齐的六千步骑应战燕军么?”

萧景琰哑然失笑。这孩子得脱掖庭即被他带在身边,饮食坐卧寸步不离,身份虽未明言,军中诸人实已将他二人视作父子。萧庭生小小年纪,丁点个头,却极是老成持重,加之相貌又与萧景琰有三五分相似,若说二人不是父子,反倒无人肯信。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兵力众寡,并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权重。我军据有地利,补给充足,又以逸待劳,只要合理统筹调配,指挥得当,未尝不可奋力一搏。这一场仗非打不可,不给异族当头棒喝,势不能在河西立稳足跟。我不怕燕军势众,只怕他们不来……”

小孩扑闪着眼睛一知半解,萧景琰蹲在他面前,正耐心解释,又见一个轻捷身影几纵几跃,稳稳停在他们身边。

“景琰,有细作!城里抓的!”

不在营帐上空高来高去,飞流已算克制守纪,进步可嘉。萧景琰站起身,还未开言发问,却听萧庭生严肃道:“飞流哥哥,营中传讯,不可疾奔,更不可高声。这是你第十二次犯同样的错误了。”

从未见过谁敢直言斥责飞流,而飞流竟然还赧颜垂首,老实认错。萧景琰心中暗暗称奇,却见萧庭生又扑上前去,亲亲热热抱了飞流的手臂,回头朝他笑。

“殿下,我想去看卓青遥修理兵甲,飞流哥哥陪我,可以吗?”

萧景琰颔首应允。看大小两个孩子手牵手渐行渐远,又有亲兵押着一名背缚双手的梁人向帅帐走来。

“此人形迹可疑,虽是菜农打扮,举止形容却绝不像庄稼人。近日来列将军亲自镇守城楼,将他抓获,”亲兵将一封书信呈与萧景琰,“这是在他身上搜到的。列将军不敢擅处,故而移交殿下。”

信封中只有一片碎纸。纸上残存只言片语,语焉不详,像是军情密信的一角。虽是一角,无从知悉全貌,可那钤印朱红,鲜明非常,直直烙入萧景琰眼底,令他双目灼然刺痛,几欲失明。

亲王金印。独一无二、如假包换的靖亲王金印。

萧景琰霍然站起,披风一扬,已至那梁人谍探身前。

“拿纸墨来,”萧景琰嗓音忽然喑哑,“松绑。”


那梁人活动着被绑痛的手臂,望望面前的纸笔,又偷觑萧景琰。萧景琰坐于帐中主位,神色已然平复,此刻正拿了块软布,闲闲擦拭佩剑。

剑刃如寒水。烛火之下,波纹隐现。

“这封信的完整内容,你可以现在写下来,也可以熬过刑讯拷问再写。我担保,此前定会留你半条性命,”萧景琰神情疏淡,语声中似有深深倦意,“幕后主使的名字,你不必说。我只想知道,燕军按兵不动,是否与此信有关。”

那人一愣。乔装打扮漏洞百出,原是公子爷特意交代的,为的就是被人抓获,奈何大漠蛮荒浩渺,他迷失方向走错了路径,待走到姑臧城,已耽搁了七八天。未能如愿为燕人所擒,却阴差阳错,落到了列战英手中。

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公子爷也从未嘱咐过,须对靖王守口如瓶。

“五日内,掘井千眼,筹粮万斛,不得延误。谷草豆麦多多益善,以备军马万匹之数。”

烛火昏黄跳跃,白纸黑字,却字字分明。此信虽一无称谓二无落款,却明明白白钤盖了靖王金印,又撕碎成若干份令人分头送入城内,其意不言而喻。

“掘井千眼,筹粮万斛,谷草豆麦多多益善”,语气凌厉跋扈,是以主帅之尊向姑臧官军下达命令。虚张声势,令燕人误以为萧景琰拥数万之众,“五日内”,又暗指梁军来势迅疾,将先于燕军而至。

“此信共分为五份,除我之外,另四人应已为燕人擒获……”

萧景琰脸色铁青。五份残柬得其四,已能推知大意,燕人踟蹰观望,想必即是为此信所迷惑。然而如此伎俩,能瞒得几时?一旦敌方探知梁军虚实,铁血虎狼之师有备而来,彼众我寡,再要险中求胜,无异于与虎谋皮。

那人自作聪明胡作非为,将大好战机白白贻误。萧景琰看那谍探又被押下去,冷冷道:“打二十军棍,扔出营门。不许给他饭吃。”



评论(35)

热度(339)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