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二 长相思 26终


宫姑娘的身世是私设(ㅍ_ㅍ)

…………………………


宫羽默默缄口。身边小婢奉上一个不小的锦盒,宫羽接过,又双手递与萧景琰。


盒中是一叠密文纸条,依日期为序,理得齐整。再度拿到蔺晨的信,萧景琰竟恍惚有隔世之感。一一循序读来,起先是三五日一封,不过闲话家常,问他天牢伙食如何,住得惯否,可有牢头打骂,句句体贴,又字字刻薄;继而抱怨自己一路向北行色匆匆,顶着严霜戾风,还要忍受饮食粗粝马背苦辛,好不可怜。渐渐地,就成了隔日一封,口气也不太好了,逼问他护卫何以失手,伤情究竟如何,刺客打算作何处置,一直不写回信,难道是连笔都拿不动了?最近一月来,居然每日一封,言辞一日比一日激烈,内容却千篇一律乏善可陈,无非是骂萧景琰和飞流大小两只蠢货,平时蠢得各有千秋,关键时刻发昏犯浑倒是心有灵犀,莫非越是长得好看,就越是蠢得可恨?

蔺公子在千里之外万般无奈跳脚撒泼,马后炮也放得毫无杀伤力,只是那惶急焦灼之色,分明如在目前。

可惜密文词汇有限,憋屈了蔺公子的好口才。萧景琰将那厚厚一叠字条归拢,暗暗心疼了一下传信的鸽子。

“有劳宫姑娘代笔写封回信,说我伤愈无碍,不劳挂怀。再问问聂锋将军现下境况如何,能否安排他们夫妻一见。”

若代笔有用,公子爷至于如此着急上火气急败坏?宫羽面有难色,小声道:“殿下的情形,言小侯常来告诉我,我也一直写信转告公子,只是……殿下若要问聂将军,恐怕非亲笔写信不可。”

萧景琰一怔。想起尚在梅岭时,蔺晨曾半真半假地警告他,若他有个好歹,他定将聂锋扔下琅琊山,而宫羽在天牢中也说过同样的话,可知蔺晨所言非虚。这封信须得他亲手书写,方能让他蔺晨确信他安然无恙。

宫羽磨墨备纸,萧景琰斟酌字句,问了聂锋近况,又思量如何才能令他应允夏冬前往探视。提及聂锋,难免忆起他二人走到梅岭的艰难曲折,点点滴滴难以尽言的暧昧缠绵忽上心头,令萧景琰又怔忡不已。

蔺公子恣意妄为不假,任情率性也是真。若说蔺晨救他帮他只因有愧于林殊,那他在自己面前的惺惺作态百般造作,又是为何?

心中觉得荒谬,脸却无可救药地红了。

他在信中略略提了徙封之事。如今河间六郡都划入他的封邑之内,治所选在兵祸袭扰较轻的湟城。想了一想,又提笔告诉蔺晨,过了正月,他就要离京远徙,那随他戍边的二千将士,梁帝已恩准他在禁军和宿卫军中亲挑亲选。

戍途遥远,匪寇出没,将重伤初愈的萧景琰遣往边郡,梁帝自觉理亏,未同静妃商议就作下决定,心中也多少有愧。加封萧景琰为凉州都督、六郡镇抚使、右武大将军,听似威风八面风头无两,实则兵孤将寡,战马短绌,而赐予萧景琰的封邑,图籍上广袤绵延令人咋舌,然而大半土地皆饱经渝燕铁蹄蹂躏,焦土一片,杳无人烟。

燕人欲除萧景琰之心太过迫切,反倒令梁帝发觉其心怀畏惧,重新掂量起萧景琰的可用之处。遣他镇守西北,又恐他拥兵坐大割据自立,梁帝须得让信得过的人时刻盯着。他要任命一位与诸皇子势力秋毫无涉的官员为其国相,而这人还得门第高贵、政绩卓著,方能堵悠悠众口——梁帝召言阙商议此事,言阙条分缕析,所提的诸般建议梁帝皆深以为然,奈何符合条件之人寥寥无几。越贵妃为梁帝分忧,在枕边稍一点拨,即令他想起了近来郁郁不得志的沈追。

户部尚书楼之敬,是太子一党。沈追作为他的副手,有能力有手腕有后台,偏偏又油盐不进拉拢不得,一度令楼大人头痛不已,在太子跟前大失颜面。听闻梁帝欲将其明升暗贬,遣往边邑,楼之敬自然大喜过望应允放人,而沈追本人,居然也无异议。

信已写毕,萧景琰看宫羽将那言简意赅的几行密文封入竹筒,又打开窗扇,放飞信鸽。萧景琰来时,墨黑夜空中正零零星星落着雪珠,此刻已是细雪纷扬,丝丝片片,扑进窗来。萧景琰看那鸽子扑棱棱冒雪飞走,皱眉问道:“新年前后,传言说陛下有意让我接手巡防营。这谣言,莫非也是琅琊阁放出去的?”

“听说昨日列将军请巡防营的人喝酒,言谈融洽,宾主尽欢,未知殿下可有收获?”宫羽笑得慧黠俏皮,“不过,这谣言的始作俑者却不是琅琊阁,而是红袖招。”

自从宫羽去探过一回天牢,誉王就已默认萧景琰和他站在一边,而红袖招的幕后老板秦般弱,亦频频向妙音坊示好。在琅琊阁看来,这未尝不是好事,然而萧景琰却未必作如是想。

见萧景琰眉心深蹙,宫羽亦敛了笑。

“燕人和太子谋刺殿下,也是红袖招先得到确切消息,秦姑娘亲口告诉我的。红袖招为誉王办事,秦般弱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听秦般弱所言,太子新宠的一名姬妾,极可能就是她的眼线。”

萧景琰脑中灵光一闪。

“滑族女子?”

未料他如此敏锐,宫羽微讶,眼中惊诧和慌乱兼而有之。很快,这见惯各种场面的头牌乐伎又平静下来,向萧景琰微微颔首。

“不错。红袖招的人,包括老板秦般弱,都是滑族人。”

能如此迅速地和一众滑族女子打得火热,从她们口中套取情报,眼前这花魁娘子更不简单。萧景琰紧盯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宫羽在这逼视下垂下了眼睫。

“我……也是滑族。公子是知道的,而且我……”

“而且,你虽是滑族,却非但与赤焰军并无仇恨,甚至对平反赤焰案的关切,更甚蔺晨。”

宫羽悚然抬眼,乍惊之下,艳色尽褪。天牢中她一时情急,曾主动请命暗杀慕容沣,未曾想,那般情势之下,她对赤焰案流露出的超乎寻常的关切,亦未能逃过萧景琰的注意。

“宫姑娘是琅琊阁的人。难道……”萧景琰一声轻笑话头一转,神色颇有些轻蔑不屑,“琅琊阁的生意,也需要死士?”

“不……”

宫羽的张皇之色稍稍平定,正欲为蔺晨辩解,萧景琰却站起身,绕行至她身后,垂首看她。

“我记得,宫姑娘曾说过,你和飞流都是孤儿。这朵白花你每日戴着,新年也不曾换下,又是为何人守孝?”

宫羽浑身一震,无意识地抬起纤手,抚上发间常簪的一朵素白绢花。

“豫津告诉我,宫姑娘戴着这朵白花,婉拒过许多王孙公子的追求,”萧景琰吐字清晰,却冷冰冰无甚感情,“当初你毫不犹豫应允配合我做戏,如今想来,真是受宠若惊。”

听他此言,宫羽反而镇定,缓缓站起,转身与萧景琰相对而立。

她身量高挑,气势亦不弱。

“殿下如此小心谨慎,公子得知,定然十分欣慰,”宫羽嫣然一笑,只是颜色依然苍白,“有人真心实意助您平反旧案,难道不好么?”

“若你能坦言相告动机为何,自然很好,”萧景琰沉声道,“如若不然,请恕我不敢领情。”

宫羽尚不足双十年华,这个年纪,说是眷属遗孀太勉强,若说是遗孤,赤焰军将领中堪为她父辈者屈指可数,又有哪一位有滑族妻妾?

宫羽与萧景琰对视了一刻,又矮身坐下,幽幽一叹。

“宫羽倾心相许之人,确在赤焰军中。虽说我已许他一生,他却始终未曾知晓……言小侯说得不错,宫羽今生,不会再为他人动心。”

房门外传来两声轻叩,有小婢送来宵夜的酒果点心。琉璃樽中的深绛色酒液热气腾腾,馥郁而热烈的浓香扑面而来,竟仿似熟悉莫名。

萧景琰呆呆愣住。宫羽取了两个琉璃高杯,无言斟酒。萧景琰默默端杯,轻嗅杯口缭绕的复杂香气,又听宫羽柔声道:“这酒要趁热喝。凉了,滋味就差远了。”

异域的葡萄酒得来不易,如此加料煮喝,近乎暴殄天物。不过,爱这么喝的人,却也不是没有。

萧景琰就恰好认识一个。手指微颤着握紧酒杯,他仰头喝下一大口,再望宫羽时,眼中多了几分凄恻,几分哀悯。

“新橙洗净,对半剖开,加丁香一撮,肉桂一根,大宛葡萄酒一坛,炉上煮沸……雪夜无眠之时,最是暖身暖心。”

捧着手中的酒杯,宫羽笑得温柔。当年,那人请她喝过一次酒,说了这段话。他对她说过的话不过那么几句,每一句,她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

“滑国灭国那年,我才十二岁,因家父获罪而被没入乐籍已有五年。赤焰军破国之时,安乐侯挑选了一批乐伎幼女送入军中,欲讨林帅欢心……”

安乐侯,是梁帝授予滑国降君的爵位。宫羽如此称呼,已然背弃了她的滑族身份。

林帅军纪严明,怎会接受降敌送来的女乐。可若被斥回,国君惶惧迁怒,她们也只有死路一条。女孩们抱成一团哭哭啼啼,宫羽怀抱沉重的琵琶立于一旁,心里却打着一个疯狂的主意。

既然死无可逃,不如拉人陪葬。她看中了那个白袍银甲的少年将军。他笑起来意气飞扬灼人眼目,若他能走过来朝她笑一笑……她怀里的琵琶,定能砸碎他的头骨,或是砸断他的脖子。

这群华服艳妆的小姑娘在营门外哭成一团实在触目,而她独伫在侧漠然视之,更是鹤立鸡群。他确是径直向她走来,然而她却没能砸断他的脖子。对她螳臂当车的一记偷袭,他不仅不以为忤,倒似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待问明了她的身世境遇,他竟跑到父帅帐中,死乞白赖,定要留下这些女孩。

“虽说我留下了你们,可不能真把你们带回金陵,”他皱着眉头笑,那神气也不知是苦恼还是炫耀,“若是被我的未婚妻知道了,她真的会拧断我的脖子。”

说起来,她不过和他在偌大一座军营中呆了月余,遥遥见过几次面。最亲密的相处,是临别前,他请她喝酒。

他们在营帐中鬼鬼祟祟煮酒。煮沸的葡萄酒毫无劲力,甘甜芬芳,一杯下肚,浑身都懒洋洋暖融融。她痴痴愣愣傻笑,听他讲了这酒的煮法,又说这煮酒的材料都是远道而来的一位好友所赠,这位朋友虽说品味不高,不肯喝他煮的酒,却是手眼通天无所不能,若跟着他,必定前程无忧,大有可为。他拍着她的肩,如同对待一个同袍兄弟,她也笑得洒脱,试图将肩背挺得更直些,才好不负他的期许。

帐外朔风漫卷,飞雪纷骤。天气恶劣,路径莫辨,他那好朋友居然践约踏雪而来,而她,也不得不走。

翌日,她就跟着蔺晨离开了军营。孰料这一别,竟是永诀。



“我为公子办事,这条命,却是少帅给的。宫羽所求,不止平反,更要复仇,琅琊阁虽没有死士,但是我……可以为少帅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宫羽饮尽了杯中酒,淡淡一笑,萧景琰凝望着她,默而失语。

小殊虽已不在,却依然是他最可靠的后盾。他们不遗余力帮他,都是为了小殊——飞流,宫羽,或许还有蔺晨。

“你……们,与小殊的渊源,为何要瞒我?”

在她面前,萧景琰素来淡定安然。此刻他竟红了眼圈,颇有些失态,宫羽默忖了一刻,心中了然。

“宫羽不说,是因公子不曾说。公子他……对殿下,与旁人不同。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他对谁牵念至此,”宫羽的视线落在案上装满信笺的锦盒上,低声道,“还请殿下莫要辜负。”

萧景琰放下手中空杯,心头也寥落空茫。远戍一途危机四伏,更暗蕴转机。不知不觉中,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与蔺晨早先的筹谋暗暗相合,以患为利,以迂为直,自保为先,然后图全胜——朝局千疮百孔,四境蠢蠢欲动,远离金陵退守一隅,韬晦敛翼,一旦天下均势有变,就是他顺势而上,拨乱反正的好时机。

坐席上铺着厚厚锦褥和轻暖兽裘,与上一遭来时大不相同。那曾将他按在席上翻云覆雨抵死缠绵的人,正在千山万水之外迢迢相候,来日重逢,他又该如何面对?

火盆中兽炭炽红静燃,金蟾香炉吐着细细暖烟。有更声远远传来,宫羽起身向窗外望了一望,轻声道:“雪停了。”

他该告辞离去了。这一场春夜薄雪,日出就会消融无踪,而原本明明白白的是非大义,如今却与恩仇爱恨纠葛交缠,沆瀣一气,渐令他混沌迷失,不再辨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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