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二 长相思 24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靖王府的一处偏僻院落,少有人来,早春时节,唯有梅花开得烂漫自在。时近黄昏,忽而阴云四合,寂寂冷风扫过庭院,飞花似雪,寒意暗送。一位年轻公子已在院中独伫良久,落梅无声,一片片积满他的发顶和肩头。


“卓大哥他……不愿见你?”

言豫津缓步走近,站在萧景睿身边。萧景睿无言,只怔怔望着卓青遥紧闭的房门。

有小僮曾代卓青遥传话,让他不必久候,更不必再来。

“卓青遥已死。天泉山庄与我再无半分干系,江湖中也不再有卓青遥其人。景睿,忘了我这个大哥吧。”

那小僮一板一眼复述着卓青遥的话,萧景睿红了眼不甘地追问究竟,小僮却茫茫然摇头跑开。

一门之隔,他却不能推门而入,去见他自幼亲近钦佩的兄长。萧景睿木然转头,面向言豫津。

“青遥大哥为何不肯见我?你……可知晓?”

萧景睿向来慷慨率直,无挂无碍,如此意态消沉,言豫津从未见过。本能地想搂住他的肩安慰他,然而只是半抬了手臂,又审慎放下。

“或许知晓,”言豫津坦然回视他,似有不忍,“景睿,卓大哥为何被囚于此,你也明白,对不对?”

萧景睿讷讷点头。

“靖王允我入府探望,我以为……”

四周既无仆役,更无侍卫。萧景睿今日应约来访,靖王府中出迎的,居然是他的好友言豫津。靖王萧景琰自始至终都未露面,据说是入宫未归,而整座靖王府对他似乎也全不设防,这偏院之中,竟无一人监视警戒。

“就算你今日要带他离开,府中也不会有一人出手拦阻,”言豫津转开视线,轻声道,“你可知是为什么?”

萧景睿一愣。思忖片刻,疑道:“因为……王府外的禁军?”

言豫津摇头。

“靖王若放人,禁军不会出手。然而,王府外还有悬镜司的暗探。虽说陛下早已暗示,靖王遇刺一案不必深究,但冬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曾夜闯王府,在飞流手里吃过大亏,又被陛下一顿训斥,怎么甘心忍气吞声……”

“青遥大哥……是怕连累了侯府和天泉山庄?可是,他不至于不肯见我啊!”

言豫津欲言又止。

萧景睿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急道:“事到如今,难道连你也不肯告诉我实情么?”

言豫津被他一阵摇晃,反而淡定,苦笑道:“你想知道什么实情?卓大哥为何心灰意冷?还是……你卓家爹爹和大哥,为何要行刺靖王?”

萧景睿颓然放手,满目惶惑:“这些,你……都知道?”

“我知道,”言豫津黯然道,“但不该由我来说。你……可以去问蒙大统领。”

萧景睿淡淡转开了脸。

“因为你是靖王的朋友?”

“我是你的朋友!”听出了萧景睿话音中的落寞讥嘲,言豫津愤然道,“我不能说,是因为谢侯是你的父亲!”

“你说了,”萧景睿冷冷瞥他一眼,“你从小就是这样,心里明明想说得要命,却非要卖关子要我求你。”

言豫津脸红了。讪讪拉着萧景睿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开始字斟句酌。

“除夕夜,靖王府有刺客潜入。这一次,刺客的目标不是靖王,而是卓大哥,”见萧景睿神色陡变,他又急忙安抚,“刺客被蒙大统领擒获,并未伤人。卓大哥听了刺客招供,明白了他是受何人驱遣,一度万念俱灰……”

言豫津意指何人,萧景睿立时猜到,却万难相信。被他奉为神明的父亲,刚正不阿、战功赫赫的护国柱石,怎么可能是如此卑劣龌龊的小人?

“青遥大哥刺杀靖王不假,刺杀亦极可能是奉父亲之命,”萧景睿红了眼眶,“可是,父亲与靖王既有恩怨,焉知……那刺客不是靖王刻意安排,意图嫁祸父亲,离间翁婿?”

言豫津目瞪口呆。少顷,又摇头叹道:“靖王与谢侯有宿怨不假。可靖王将刺杀他的卓大哥藏起来,保全了卓谢两家,难道不是以德报怨?我敢说,我懂靖王。可是景睿,你……敢说你懂谢侯么?”

萧景睿本能欲驳,张了嘴,却又哑口无言。

他敢么?自懂事起,他就崇拜自己的父亲。然而他高山仰止的父亲,在他幼年记忆中却只是一个伟岸而模糊的背影。

谢侯四方征战,即使留在京中,全家也相聚寥寥。宁国侯与莅阳长公主,这世人眼中的一对璧人,大多数时候都分居于侯府与公主府,相敬如宾,又貌合神离。

父亲似乎从未留意过他。而他,身为侯府长子,却不能不格外努力。有一次,他钻进父亲的书房翻阅兵书,正读得津津有味浑然忘我之时,父亲推门而入。他满心以为能得到赞许和指点,不料父亲竟铁青着脸,将他手中的书卷一把抽走。

自那日起,侯府的书房就落了重锁。那一年,萧景睿十一岁。

小小少年,不是不调皮,也不是不骄纵。若是在母亲府中,再复杂难开的锁也休想锁住他。然而自那一日起,萧景睿忽而明白了,父亲待他,终究与母亲不同。

也是自那时起,他将几乎所有精力消磨在天泉山庄,他的另一个家里。身为两姓之子,卓家给了他更多的亲情温暖,卓家爹爹和大哥,将平生绝艺倾囊相授,从无保留。有此良师提携,他又刻苦上进,不出几年,即成为琅琊公子榜上有史以来的最年少者,而谢侯对此,依然是意料之中的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所有这些,作为萧景睿自幼的玩伴,多年的好友,言豫津知之甚详。

“宁国侯并不疼你,就像皇上不疼靖王。”

言豫津说得不错。萧景睿眼神空洞,默然无言。

父亲他……又何尝疼谢弼。

靖王遇刺,朝中暗传是太子幕后指使,而卓青遥的失踪,也将谢玉隐隐拖入兄弟鬩墙的漩涡之中。谢弼作为侯府世子,少年入仕,多年来皆置身誉王阵营,亦是得到了父亲默许甚至暗示。如今,父亲归于太子一党已是尽人皆知,又让谢弼该如何自处?

重重迷雾中,最关键的问题只有那一个。

“可是……父亲究竟为何要站在太子一边,向靖王发难?”

言豫津不答,只凝目注视着他,目光沉痛而悲悯。

萧景睿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敢猜测,更拒绝相信罢了。

萧景琰在漠北九死一生,那些血迹斑斑的战功,尽皆成为萧景宣博取储位的筹码。而他那素来自诩持身方正的父亲,又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昨夜,靖王副将与巡防营的军官们相聚喝酒,”言豫津道,“在红袖招。”

天色将晚,暮霭沉沉,花影深浓。夜风瑟瑟穿庭而过,无孔不入,萧景睿不觉打了个寒噤。

有仆役为他们二人奉上茶水,一一点亮了庭院中的石灯,又无声退下。萧景睿强笑道:“靖王的事,桩桩件件,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言豫津默了一刻。靖王回京不久,曾与言阙秘密晤面,他那孤标傲世不问俗务的父亲,居然自此站在靖王一方,心甘情愿受他驱遣。靖王是何许人,实在令他好奇,为此他挖空心思加入鞠队,与之殷勤结交,而越接近萧景琰,也越被他吸引,为他折服。

“靖王襟怀磊落,履历单纯,并不难懂,”言豫津的双目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莫名地咄咄逼人,“谢侯却不然。谢侯如何发迹,何以位列将魁,又缘何与靖王势不两立,景睿,你真的全都了解么?”

“我……”

自幼好友,提起他的父亲时却毫无敬意。萧景睿心头火起,待要驳斥,又自觉底气不足。

“你若信得过谢侯,适才我说靖王副将与巡防营官兵喝酒,你又为何心有惶惧?”

宁国侯严于律己,治军率下却十分宽和,若他治下有官兵徇私舞弊贪赃枉法, 也不算稀奇。纵观大梁军中,纲纪废弛绝非一朝一夕而成,积弊深重,作为武将之魁的宁国侯又何能尽辞其咎。

“前年,纪王爷大兴土木,起建京郊别院,端午才动工,却嚷着中秋便要在别院泛舟赏月。工程浩大,工期又紧张,他老人家居然要全盘扔给我,我被他一顿马屁拍得晕晕乎乎,转头又去求江南十六州首屈一指的园林大师秦先生。孰料秦先生竟满口应承,说要为王爷找来最好的工匠队伍,定能按期完工,”言豫津笑了笑,语声却清冷,“当然,开出的价码也绝不低。待我悄悄去查看进展,无意见到了承揽工程的工头,竟然是谢侯的部将,巡防营副统领欧阳将军。”

萧景睿满面震惊,言豫津也不理会,续道:“他欧阳将军吃肉,下面监工的大小军头也能分一杯羹。而那些底层兵士,为上司接的私活流汗卖命,收入却极微薄,心中不忿,又当如何?”

自然是想方设法削尖脑袋往上爬。好在巡防营升迁的门路总是敞开的,昨夜酒过三巡,欧阳激一时兴起,对巡防营中各军官品阶的价码如数家珍。列战英劝他慎言,莫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他却有恃无恐,笑道这红袖招亦有他参股,是自己地盘,在此间喝酒,大可尽兴畅谈,不醉不归。

自赤焰案后,大梁右文轻武,武将地位日低。打硬仗、觅封侯的机会少了,大捞财货的门道却越来越多。卖官鬻爵从来也不是秘密,就连谢玉当年起家的龙骧将军,也是花了十万缗从兵部买来的。所幸谢玉亦确是将帅之材,年方弱冠,一战封侯,因此这买将的旧事尘封近二十年,甚少被人提起。

将帅是买来的,下属军官自然也能一级一级卖出去;而下属生财有道,主将难道真能独善其身?

好似受人当胸一拳,萧景睿胸中闷痛,骨鲠在喉。言豫津却话头一转,不再提军中贪腐情状。

“当年谢侯与长公主新婚燕尔,即挥师北上,平定淮安王叛乱,出师大捷,一战成名。那靖难一役,谢侯取虏首三万二千余级,功勋盖世,得封列侯,世人皆知,”言豫津的语调寒意森森,“可是,淮安王的封邑内,府兵部曲,满打满算,披甲之士也不过五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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