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16



萧景琰冷冷蹙眉,不发一言。身后的蔺晨声气怏怏,全无适才的得意气焰。

“滑族人全无信义,你说得一点不错。我三番两次吃他们的闷亏,都是活该……”

萧景琰一声冷哼。

“可是景琰,若不是阴差阳错,我被猴儿下了药,困在箭口峪的悬崖上动弹不得,你恐怕……就得在燕军的尸山里挖我了,”蔺晨叹气,“到那时候,我的尸首被冻得乌青发紫,又泡得白里透黑,再被江鱼啃掉一半鼻子一半耳朵,也不知还有没有运气被扔到你面前,更不知你还认不认得出……”

萧景琰猛然回头,捂住他信口开河的嘴。

“够了,”萧景琰的眉眼比语声更阴沉,“有话直说,少胡说八道。”

“猴儿的名字叫格桑。不瞒你说,他姐姐绿菀是我的老熟人,”蔺晨厚起脸皮在他掌心里蹭蹭,“姐弟俩一样的不仗义。我和她交情非浅,她居然都没告诉我,璇玑公主还活着。”

萧景琰收回手,抬了抬眉:“高昌美女?”

蔺晨讪讪陪笑,拉他在床边坐下。

“没错。这些年来,高昌王对她盛宠不衰,而她……曾经是璇玑的贴身侍女。”

萧景琰冷笑:“所以呢?你被她玩得团团转,我也要讨好她,将她的弟妹双手奉上?”

“普天之下,靖王殿下讨好过谁?”蔺晨低眉顺眼笑得无奈,“这对双胞胎,我们可以留一个当人质。送还一个,绿菀可以视作殿下示好,也可以当成示威……”

眼下的心腹大患,是渝燕同时发难,大梁不得不两线作战。听了蔺晨的打算,萧景琰颇不屑:“结交滑族贱婢,仰其鼻息,以图弭兵禳灾,岂不可笑!”

“借她之力弭兵禳灾,我们已经成功过一次,”蔺晨平视萧景琰,双目一瞬不瞬,“就在五年前。高昌王对绿菀如何言听计从,高昌在西域又如何一呼百应,你不妨向言小侯爷求证。”

萧景琰回视蔺晨,眉心紧蹙,似在掂量他的话里有无陷阱,少顷,又淡淡一笑。

“她对旧主璇玑如此忠心,你又哪来的信心,认定拿弟妹要挟她,她就会助我大梁?”萧景琰揉揉眉心,疲态尽显,“军国大事,又岂是你的那些江湖手段就能轻易解决的……”

蔺晨不以为忤:“军国大事也好,家务小事也罢,人心都是一样的。双胞胎被璇玑带走时,年纪尚小,对姐姐印象不深,可绿菀对她仅有的这一双弟妹却十分牵挂。她为璇玑的假死保密,或许也是怕连累弟妹。”

见萧景琰神色疏淡,无动于衷,蔺晨又抬手攘袖,为他按揉太阳穴,贤惠体贴,殷勤备至。

“绿菀十分聪明,极善审时度势。五年前,她自知穷尽滑族之力也奈何不了梁燕合盟,于是退而求其次,只求我保她族人的性命。如此一来,璇玑不仅计划全盘落空,还损失了一批训练有素的谍探暗子,从此,她便被璇玑视为叛徒,一脚踢开。”

萧景琰眼中闪动着狐疑之色。蔺晨续道:“这些都是猴儿告诉我的。这孩子六亲不认又惯会放暗箭,却不会说谎。”

“可是……”

“五年前,你在河西尚未站稳脚跟,如今,大梁在西域的势力却足以和渝国分庭抗礼。我进彼退,渝国对西域诸邦的羁縻早已形同虚设。”

蔺晨笑得像跟在老虎屁股后面的狐狸。冷不防被结结实实拍了一记马屁,萧景琰挡开他,竭力让自己清醒些:“话虽如此,可是……”

“可是高昌王未必够胆对大渝出兵?”蔺晨摇摇手指,神神秘秘,“谁指望他出兵了?”

萧景琰瞪他半晌,恍然大悟。西域列国皆不过蕞尔小邦,兵力单薄,哪怕捏成一团也不够格对大渝宣战,可若要偷偷摸摸在后方造点乱子,却是绰绰有余。

“绿菀是滑族人,又尽得璇玑公主真传,使些鬼蜮伎俩来折腾大渝,想必不会令殿下失望。”

榷场关停,后院又起火,足够大渝王喝上一壶,哪还有闲情逸致配合璇玑来对付大梁。蔺晨笑得一脸谄媚,萧景琰冷哼:“为了帮人家找回失散多年的弟妹,蔺公子也是殚精竭虑,肝脑涂地。你那位不知算高昌还是滑族的美女,就算没心肝,也该有脑子。”

大帐里一时酸气冲天,蔺晨点头不迭,又兴冲冲跳下床去,找纸磨墨。萧景琰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语调冷淡依旧。

“你要借机离营,却是休想。”

蔺晨回头,双手朝他举起两支笔,十足无辜:“我知道。所以呢,劳殿下大驾,支使一下言小侯,让他快马加鞭,替在下跑跑腿,送封信。”



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被这厮牵着鼻子走。萧景琰有些泄气,却又不能不承认,要想牵制渝国,用蔺晨的法子最是惠而不费。两人趴在一张桌案上别别扭扭写信,萧景琰写给言豫津,蔺晨写给绿菀,写毕正交换着看,萧景琰的亲兵又送来了今日收到的信函。

厚厚一摞公函,大多是各堡寨及左近州郡汇报的军情。萧景琰大略翻过,愁眉深锁。

蔺晨本已打定主意避嫌,却又禁不住担心:“怎么?燕军情势有变?”

萧景琰摇头。

“风平浪静。燕军稳扎营盘,偶有小队散骑四处游荡劫掠。不过,没来得及迁入关内的百姓已寥寥无几,燕军一定大失所望。”

蔺晨一手支颐,疑惑道:“燕军劳师远袭,粮草支撑不了太久。你的镇戍军切断了他们的后援,洛川关外又坚壁清野,他们粮草耗尽,便无处补给……”

萧景琰微微颔首,二人俱是默然:燕军不求速战速决,反倒气定神闲,围而不攻,他们哪来的底气?

若说要等兴平公主一部偷袭成功,关外的燕军方才里应外合,那么兴平公主失踪失联已有数日,燕军居然不慌?

蔺晨眉头一拧,沉声道:“你在各堡各郡布置的前哨候骑呢?可曾探知到什么动静?”

派出的数十支前哨候骑,其中两队已有七日不曾传回任何讯息。萧景琰心头更沉,却不欲蔺晨得知,只淡淡摇头,将公函推到一边,又从中抽出一封,递给蔺晨。

“言侯给我的信,驿马加急送来的。”

“‘旧事陈弊,且待缓议。急恐生变’?”

蔺晨狐疑着念出信中内容,又摩挲信笺,对着窗口透入的阳光细细审看。纸张稀松平常,不过是市面上随处可得的普通信笺,奇的是这信上一无称谓二无落款,仅有寥寥十二个字,信尾钤盖了一枚小小的卵圆朱印。

白文鸟虫篆,完全不知所云。蔺晨轻咳了一声,放下信笺。

“这的确是言侯的一枚闲章,他曾和我约定,以此印为信,”萧景琰扶额沉吟,“‘旧事’,指的是赤焰案,‘陈弊’又指什么?陇中府兵吃空饷、战力弱,固然是积年陈弊,可值此危急关头,我给金陵的军报只催了配战甲和拨军饷,从未言及积弊,更别说清算整饬了……”

陇中诸州之府兵,总数号称二十万。朝廷每年按二十万众下拨粮饷,配给甲胄刀兵,然而萧景琰花费数日在诸营转过一圈,检阅会操,稽查兵籍,却发现真正披甲能战者不足在册人数的十分之一。众将言辞闪烁,相互推诿,个中缘由,萧景琰又如何不知。

“你没提过,自然有人会帮你提,”蔺晨嗤笑,“御史台的那群聒噪老鸹们,太子党和誉王党各居其半吧?你这边上书催粮催饷,誉王那边肯定早就准备好了借机狠踩太子一头。你这三皇兄一向贪婪,此次奉旨督办军需,能捞多少油水姑且不提,就说历年地方上贪墨的军饷,有多少进了他的腰包?”

陇中府兵的主要职责,是拱卫天下第一粮仓丰洛仓,其假想敌也不是异族大军,不过盗匪流寇罢了。林帅在世时,不止一次上书请旨大幅裁撤丰洛仓常驻军,以节省军费开支,却遭到朝中一干大员的轮番攻讦,裁军一事,最终不了了之——地方州郡以驻军养兵为名大肆贪墨,当然少不了进京孝敬打点,那些朱笔御批的巨额军费,只怕还没来得及走出金陵,就已被朝中的大人们瓜分了泰半。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兵部。而近年来的兵部,几乎已沦为太子萧景宣之禁脔。

“核实兵员,彻查贪墨,是天大的好事,誉王做得并没有错,”萧景琰呼吸转促,双眸发亮,“五皇兄在朝中的势力远胜于我。我有心无力之事,或许他能办成。”

“莫忘了你的二位皇兄都是一丘之貉。你五皇兄所图,是借你的东风,掀翻太子,”蔺晨冷笑,“你在前线拼命,他在京城夺嫡。成功了,是他肃清贪蠹,富国强兵;失败了,挑破这陈年的脓疮却是你,他大可置身事外。你五皇兄打的好一手如意算盘,在下也甘拜下风。”

“目的虽是夺嫡,若结果能富国强兵,未尝不是生民社稷之福,”萧景琰语声渐低,神色黯然,“言侯说旧案积弊都该缓议,不宜操之过急,固然不错……只是,我怕我等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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