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15



浅黄柔嫩的喙怯怯地啄他掌心。脏兮兮的小手,指甲缝里尽是黑泥,小小的雏鸟并不嫌弃,撅着屁股,晃着脑袋,胡乱支棱着没长齐的羽毛,一粒粒捡走他掌心里的粟米。痒,但是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飞了它。

“别怕,我只想帮帮你……”它还小,眉骨上的角还没分杈,长长睫毛上沾着蠓虫。小手停在幼鹿头顶,抚摸,极轻,又极慢……细小手指滑过鹿颈的灰白斑纹,在它温润的注视下,为它洗净伤口,接好断骨。

它舔着他的手。手上有血,它的血,它孱弱的幼崽被他捧在小手心里。生产后的母猫肚皮瘪塌,胸乳瘠瘦,他满心忧虑……吉婶一叠声惊呼尖叫,我的公子爷啊这么腌臜的活计哪是你能碰的,他充耳不闻。它舔净了他手上的血渍,一直舔上他裸露的小臂,麻痒而微痛——越来越痛,痛痒钻心,蔓延全身——

他要抽回手臂,却动弹不得,他挣扎,转侧,喘息,竭力呼吸,惶恐万状——难产的山猫,坠崖的幼鹿,自窠巢掉落的雏鸟,或许还有更多,飞鸟走兽,蛇蜥虫蚁,它们喧腾呼啸着潮涌而至,又霎时消弭无踪。他浑身僵硬,意识沉滞,却也明白知道,这里不是琅琊山,他也不是许多年前那个恣情恣意淘气漫游的孩子。

有人唤他,蔺晨,蔺晨。

这声音很熟悉。他想睁开眼,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别怕。



他清醒时,入眼的是萧景琰的背影。这是萧景琰的寝帐,有人近前切脉望诊,面目模糊,说他已毒清无碍,只待静心修养。萧景琰似乎点了点头,军医便退了出去。

“丫头的情形好转了些,两个都死不了,”萧景琰面朝窗外,语声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我现在不能放你走。”

蔺晨翻身便要下床,但剧毒方解,四肢还僵麻着不听使唤,居然“噗通”一声摔落床下。萧景琰一惊转身,面色愠怒:“你的苦肉计要演到几时?”

蔺晨苦笑着爬起,姿势却笨拙得很。萧景琰快步上前,沉默着搀了一把,扶他靠在枕上。

他面如寒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眼眶却是红的。

“不……”蔺晨喉咙干哑,发声也痛苦,“我当然想守着你,可是……”

“为了滑族人,你连命都不要了?”

蔺晨昏迷了半夜,这句话也在他胸中盘桓了半夜。原本以为能忍住不说,却终于还是冲口而出。

他的声音很冷,蔺晨却知道,他正强抑着濒临爆发的怒火。

“景琰,”蔺晨调匀气息,缓缓道,“你原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萧景琰冷哼了一声。

“落在我手里,我要滑族死无葬身之地。”

蔺晨笑着握起萧景琰的手:“厉害。”

“挑断那丫头的手筋足筋,送给北燕慕容沣,”萧景琰甩开他,冷冷道,“我就不信,燕人不认得她。”

“惊闻令姐殁于凌洪,不胜唏嘘。兄亦获一滑谍,谨奉于贤弟足下,并问滑族之度母娘娘及我大梁悬镜司夏首尊安好……”蔺晨哑着嗓子干咳了数声,淡淡一笑,“殿下,好主意。”

萧景琰起身倒了杯冷茶,面无表情地递给他。

他猜得不错,萧景琰的确打算行这一着反间计。慕容沣要坐稳汗位,就不能不一雪箭口峪全军覆没之耻,萧景琰便告诉他,引兴平公主深入河谷,原本是夏江伙同璇玑所设计的圈套。以北燕之国力,远伐大梁绝非易事,而反手翦灭滑族,就容易得多。慕容沣精明奸狡,岂会不借坡下驴?

“可惜……”蔺晨不接茶水,只就着萧景琰的手一饮而尽,又皱眉摇头,“此计虽好,远水却救不了近火。兴平公主虽死,拓跋一族却依旧建功心切,他们肯不肯听老六的话,乖乖夹紧尾巴回漠北,还很难说。”

萧景琰冷然不语。蔺晨拉他在床边坐下,就势靠在他肩头,低声耳语:“殿下如今最担心的是什么,可容我猜一猜?”

萧景琰陡然坐直,神色颇为戒备。

“洛川关表面固若金汤,可若是内有奸蠹,便不堪一击,此其一;健骁营远调驰援洛水原,留守河西的屯戍军人数虽众,却少有打硬仗的经验,此其二……”

近一个月来,梁渝边境已开战数次,各有损伤。战局不断扩大,最近的一战,镇戍军斩首千余级,俘虏数百帐,缴获牛羊上万头。然而捷报却未必等同吉兆,或许下一战,渝国便要举国皆兵,全面开战。

若是如此,大梁将陷入两线作战、腹背受敌的困境。

“谢玉今夜来访,就是为了这件事,”萧景琰拧着蔺晨的耳朵将他推开,语气警觉,“你休得胡思乱想,更不许胡作非为。”

蔺晨挑眉,兴趣颇浓:“哦?宁国侯的手都伸到渝国去了?”

萧景琰舔舔嘴唇,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更多,蔺晨却又挨挨蹭蹭贴上去,凑近他耳边。

“和琅琊阁往来的西域客商,近日结账,个个都只要茶叶不要绢帛。我还听说,渝国茶价一路飞涨,一只羊也难得换到一两茶叶……”说起生意经,蔺晨笑得猥琐,“梁渝边贸封禁,我库房里屯积的陈茶正好坐地起价。依殿下看,在下是不是该给沈大人包个大红包?”

萧景琰瞪圆了眼睛。

“沈追……都告诉你了些什么?”

蔺晨无辜地眨眨眼:“在下知道的,难道殿下不知道?”

萧景琰微愠:“沈大人是纯臣,不是本王的私党。你老实做你的生意,莫要拉扯朝中官员。”

蔺晨刮他鼻子,轻薄哂笑:“殿下一意安边,对朝中之事居然一无所知。沈大人对殿下竭诚尽忠,肝脑涂地,他的动向,你还要仰仗谢玉转告吗?”

萧景琰神色一凝。昨夜谢玉来访,既是投诚,也是试探。二人聊起梁渝边衅,萧景琰认为,此刻对渝战事绝不可扩大,谢玉便告诉他,梁帝有意再遣一名大将去坐镇西北。

另遣大将坐镇西北,名为免靖王后顾之忧,让他安心御敌于关外,实则为摸清他河西之兵力底细,借机削他军权。只可惜,列位军侯大多没能领会上意,一听要和渝燕之虎狼强邻对峙,便纷纷力主罢战言和,唯一一个主动请缨跃跃欲试的勇毅侯,不巧却是太子的老丈人,又让梁帝心生忌惮。

绝不可两线同时开战,朝中文臣武将的声音基本一致。武将既不堪用,此刻站出来的文臣就尤其可贵,这便是在西北历练经年、知己知彼的户部尚书沈追。

沈追说,梁渝贸易,以盐、茶、皮、绢为大宗。渝人嗜食牛羊,不能无茶,尤以黑茶为最。梁国之黑茶,色如琥珀,香如蕈花,一饮入喉,尽解肉之肥腻,酪之腥膻,为渝人所极爱,一日不可或无。然而渝国物产不丰,所富之兽皮及青盐,梁国边民是最大的买主。边贸一停,大梁边郡子民之食盐尚有他郡供给,可渝国之兽皮青盐没了销路,累月经年,必将民生大困,仗又怎么打得下去?

暂停边贸,可解战局之危,此议一出,即得百官赞许。于此危难之际,沈追慨然挺身而出,自请赴河西巡察边贸,整顿榷场,解圣心之忧,除生民之困,梁帝岂会不允?

“战英也在信中说,边衅肇始,沈追便指点他向渝商施压,最好先取一场大捷,再一口气关停所有榷场……”

听他喃喃自语,蔺晨笑意更深。忽然发觉又上了他的套,萧景琰讷讷收声,双颊浮起淡淡的红晕。

“如此说来,殿下虽不以沈大人为私党,沈大人却视殿下为主君。不过,河西的边境榷场并未全部关停,梁燕渝三国交界之灵州,还有一处榷场悄悄开着……”

萧景琰瞪他半晌,恍然回神:“这是你的主意?”

蔺晨眯起眼笑。

“看来沈大人也没反对。”

梁渝开战,榷场骤关,各族商旅自然恐慌逃散。萧景琰心如电转,不屑嗤笑:“商人惜命,不得已贱价甩货,恭喜蔺公子,又大发了一笔国难财。”

蔺晨捂着胸口,作伤心欲绝状。

“在下冤枉。我收购货物不假,却都是平价收入,足金足两,童叟无欺……”

萧景琰冷笑:“我只知蔺公子好管闲事,却不知从几时起,你又转性做起了善事?”

“我做的善事,顶着的都是殿下的名头,”管他冷嘲热讽,蔺晨偏要和他耳鬓厮磨,“小列将军也配合得好。积压的货物以官府名义收购,商队亦有军队护送出境,不问出身,不取酬劳……除了渝商。”

见萧景琰瞠目愕然,蔺晨得意得很,边笑边啄他嘴唇。

“西北百余处榷场关停,传令和执法的文吏武弁少说也得几千人,小列将军可有详列名册,给殿下瞧瞧?”

飞奴千里传书,只能长话短说,这些琐碎之事,战英又怎会一一报备。看蔺晨笑得促狭,萧景琰疑窦丛生:“这差使虽说棘手,却大有油水可捞,莫非……”

“这件肥差,主事的五位大人里倒有三位姓慕容,都是沈大人门下高足。下属跑腿的虾兵蟹将们,头发眼珠的颜色也是一言难尽,”蔺晨骇笑摇头,“你的这位沈大人,不做宰辅实在屈才。”

沈追主政河西时,曾大兴学馆,西域北庭诸邦国俱有贵族王孙远来就学,北燕慕容氏的数名子侄尤为卓异特出,学成之后,便留在河西为官。

“慕容家小老六派来的这几位,都是他的亲信。沈大人这一着以夷制夷,在下不能不服……”

萧景琰呆滞了一刻,讪讪道:“果然该给他包个大红包。你把我的名字也添上。”

蔺晨哈哈大笑,将他按在枕头上一顿乱亲。也不知被他咬着耳朵又嘀咕了一句什么,萧景琰面红耳赤,边喘边把他推开。

“别闹,”萧景琰正色,“你当沈大人是自己人也罢了,谢玉面前,别太放肆。”

蔺晨哼哼:“那个伪君子,你既往不咎,他就疑神疑鬼,你踩他一头,他反而不敢造次……”

和他缠夹不清。又拉起蔺晨的手检视了一番,确认他已安然无恙,萧景琰便起身要走。

“乖乖呆在这里等我回来,别乱跑,”萧景琰说得轻快,眉目间却疲色难掩,“否则我也端了你的商号,抄了你的库房。你觉得,战英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蔺晨规矩躺下,恹恹道:“大渝若能偃旗息鼓,沈大人当居首功。在下虽不敢争功,也想把薪助火……”

萧景琰皱紧了眉头。看他脚步一顿,蔺晨便跳下床去,一把搂住他的腰。

“殿下雅量,饶了滑族奸细,在下便寻思,借沈大人的东风,这对双胞胎恰巧可以卖个好价钱。”



评论(35)

热度(227)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