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二 长相思 17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十月初三,小雪,虹藏不见。宜恩赦。忌移徙。

寒字号位于天牢最北端。隔着空洞漫长的幽冥道,其他牢房此起彼伏的喊冤号哭声远远传来,缥缈断续,听不真切,更令人毛骨悚然。一阵刺耳的锁链哗响,看守老黄开了寒字号牢门,又侧身垂首站在一旁,让大理寺卿朱樾引宫中内侍进入,向萧景琰宣读圣谕。

这位殿下被关得蹊跷,放得也糊涂。罪名未定,封号爵位未削,却在寒字号一关二十余日,如今一道恩旨又莫名开释,再一次印证了圣心难测喜怒无常。初收押时,大理寺特地关照,务必把人照看妥当,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让看守老黄一直颇忐忑。天牢禁卫森严,越狱劫狱之类狂悖之举已几十年未曾发生,让老黄时时悬心的,倒是这位殿下的身体。风寒发热一直不见好,请太医看过一回,讨来的现成丸药老黄盯着服下了,却效力甚微。秋冬之交阴雨连绵,湿寒砭骨,天牢尤甚,寒字号夜间时有传出的声声咳嗽,听得老黄心惊肉跳,整夜难得安眠。

卸了镣铐,换下囚衣,萧景琰慢慢活动着手腕,向大理寺卿朱樾淡淡一瞥。誉王的这位小舅子正躬身向他赔罪,只令他觉得荒诞莫名。大理寺掌刑狱,本是国家法度所系,其立簿、刑囚、裁断乃至雪免,只应关乎律法科条及案情事实,与人情何干,然而,办案行事全凭好恶亲疏而非秉持公心,乃是本朝风气使然,又何能苛责他朱樾一人。上为之,下必效之,其始作俑者,难道不是当今君父么?

萧景琰随朱樾步出牢房。老黄侍立在侧,眼角余光所见,靖王身形虽笔挺依然,步态却十分僵硬,收押之前的连日罚跪,怕是已落了病根。霜天白露,寒秋肃杀,所谓天潢贵胄,若是失恩无宠,又与草芥何异,倒是寻常百姓,绝不会如此作践自家孩子。老黄在心里悠悠长叹,暗暗念佛,向萧景琰渐行渐远的背影躬身长揖。

从膝伤想到伺候他洗浴擦身时的历历所见,老黄忽而忆起,这位靖王,似乎还是位守土安邦战功赫赫的皇子。那一身的累累伤痕狰狞斑驳,得宠时固然可为彪炳功勋荣耀见证,失意呢,不过是侥幸偷生的无尽辛酸罢了。老黄将空荡荡的寒字号再次关门落锁,也按下心头浮泛而起的昔年回忆。天家无情,但愿这位靖王殿下,运气能比他的长兄更好些吧……


连日阴晦,今日难得放晴,巳时三刻的阳光和暖温煦,萧景琰久耽天牢阴暗一隅,不免微微眯起了眼睛。列战英接萧景琰回府,跟在身边的除了数名心腹弟兄,还有几个陌生面孔,都是寻常仆役打扮,然而双目精光内蕴,举止利落矫捷,仆役短打之下显见得暗藏了兵刃。众人骑马,只给萧景琰备了车,这车并非靖王府所有,外观平平无奇,却配备了四匹健马,轮毂也格外宽大结实。上车时列战英想扶一把,被萧景琰不动声色地避开,二人错肩的一刻,列战英在萧景琰耳边低声道:“宫姑娘特来提醒,回府这段路不好走。”

几个陌生高手和这辆马车,想必都是宫羽的安排。萧景琰点头不语,躬身坐进车里。车上还藏了个飞流,一见他上车,立刻扑进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细细端详。

小孩目光晶亮,既喜且忧,萧景琰摸摸小孩的脸,心头竟漫上几分凄惶。当初的靖王府,何尝不是英才济济高手如云,如今却已近凋零殆尽,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要仰仗他人护佑。飞流见他神色有异,一张小脸更是严肃,拉开衣领检视他有无新伤,又眼明手快一把捉住萧景琰的手臂,捋起衣袖审视被镣铐磨伤的手腕。

“坏人,”小孩切齿皱眉,“景琰不许,做皇帝。”

萧景琰怔了一刻,随即会意。

“景琰当然不会做皇帝。皇帝有很多儿子,我是最不可能继承皇位的一个,”萧景琰摸着飞流的头发,语声哀沉,“这一次,他已算是宽大,至少我能活着走出天牢……”

或许,那个人真的是老了。戕子不祥,已近耳顺之年,对当年的大肆屠戮,他可有悔意?

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对君臣父子伦理纲常一无所知。若能如他一般,凡事皆以恩怨爱憎而论之,世上也许就不再有难以决断之事了吧……似是看出了他的憔悴恍惚,飞流拍拍自己的腿,示意萧景琰躺在他腿上小憩片刻。这小孩等闲不与人亲近,若是忤逆了他的好意,后果也很严重。车座宽绰,萧景琰笑了笑,顺从地枕着小孩的腿躺了下来。

刑部天牢设在城外,距永平门不远。车轮辘辘,不多时,又听闻列战英和守卫城门的巡防营执戟将士寒暄,想是已经入城。萧景琰闭目养神,盘算着回府的路线。刑部天牢左近,有府兵重重监守戒备森然,动手不易,而靖王府所处的奉元坊北府街,尽是冠盖簪缨之家,偷袭暗算的机会更小。如若真如宫羽所说,今日有人预谋行刺,那么刺客埋伏的地点也不难预估。

人声喧哗渐稀。列战英亲自驾车,避开闹市主街,取道迂回,走一条少有人行的僻静小路回府。拐入岔道不久,一声凄厉马嘶直刺耳膜,蹄声急促零乱,瞬间由远及近,径直进逼而来。

列战英长啸一声勒停马车,车厢陡然剧震。巷道并不宽敞,惊马奔突躁狂,受此裹挟冲击,他们的马匹也躁动不安,纷纷惊跳长嘶。萧景琰正欲打开车门一探究竟,却被飞流牢牢按住。

“不许!”

小孩眼神凌厉,指掌如钩似钳,萧景琰毫无反制之力。车驾很快稳住,然而兵刃相交之声又铿锵陡起,很快铮鏦纷乱响成一片。

飞流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莫说萧景琰眼下病体难支,便是平日生龙活虎的时候,他也绝不是飞流的对手。萧景琰无奈咬牙,凝神辨音,来犯的刺客至少有十人余之众,靖王府中众人喊打喊杀高呼咒骂,刺客却不发一言,间或听闻白刃入肉、闷声倒地的响动,却不知哪一方死伤更甚。

萧景琰坐的这辆车堪称坚不可摧,车厢虽不时被兵刃击中,然而听那回震开来的动静,车体竟包覆了极厚实极优质的板甲,车门车窗,则以细密坚韧与透气透光兼具的锁子甲制成。莫说寻常刀剑,连暗器也莫奈他何,除非刺客能调来军中重弩,架设于对街屋顶之上瞄准击发——若真有人敢在金陵城中如此猖狂,谢侯爷的巡防营还能装聋作哑,只怕就该以附逆论处了。

锻造板甲,工艺最上品的是吐蕃,锁子甲则是燕人所长。然而到了某人面前,这些军工机密技术壁垒似乎都不值一哂。身边还有一个飞流,自己安全无虞,可车外诸人正在为他搏命拼杀,声声入耳攻心,他却只能困坐车中,额角青筋暴突,怒目充血红透。

搏杀和嘶吼并未引来巡防营的官兵,过了一刻钟或许更久,血腥透过门窗弥漫车内,细密急促的兵刃相击声终于疏落下来,渐至止息。飞流放松了钳制,萧景琰朝他扬眉:“不想出去看看?”

小孩略一犹豫,打开了车门。这一场近身肉搏,靖王府虽有伤损,毕竟大获全胜,刺客死伤横陈无一脱逃,列战英正在不远处一一检视。大约是听见了车门声响,列战英蓦然环顾,却见萧景琰已随飞流下了车。

列战英脸色突变,正欲高声示警,头顶阴影倏忽飞掠,风振衣袂处,剑光陡炽龙吟铿然,漫天剑雨已笼罩而至。

来者不过二人,皆为剑客,彼此配合妙绝毫巅,那透骨冰寒的剑气杀意,令列战英等久经战阵见惯杀伐之人亦凛然心惊。可他们面对的是飞流。这孩子心智不全,更心无旁骛,乐趣唯有武学而已,与人交手有胜无败,遇强更强。萧景琰早已被他推离剑阵之外,飞流小小的身影在砭人剑气中游走自如,身法诡妙,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

飞流的武艺深浅,琅琊阁的高手最清楚。见此情形,谁也不施援手,唯恐小孩生气,列战英等人更是无从插手,众人只在一旁观战掠阵。这三人皆是轻灵飘逸的路数,一时胜负难判,而琅琊阁中人武学渊博,已看出这刺客的些许端倪。

两名剑客皆为蒙面,所使的一套少林达摩剑法,武林常见,无甚新奇,想来是不愿泄露自己的门派出身。然而遇上飞流这样潜心武学不管不顾的绝顶高手,不将对手逼到走投无路誓不罢休,交手时间一长,其家学渊源势必难以尽掩。

战局僵持,是刺客大忌。两名剑客互递眼色,年长者一声清叱振袖而起,竟是打算就此撤走。飞流哪里肯依,旋即纵身飞跃,紧紧缠上。此时惊变骤生,躺在血泊中的几具死尸忽而弹起,手执利刃出招各异,而他们的目标,自然都是萧景琰。

这几名刺客倒地佯死,正为伺机待发,有此一隙良机,但求同归于尽。列战英与众人奋力格挡,而那年长剑客剑气陡盛,剑花纷纷扬扬织成一张绵密光网,已将飞流牢牢罩住。

前后两批刺客,一开始都隐藏了实力。而按照之前的应对谋划,被年长剑客缠住的飞流,本应守在萧景琰身边。列战英目眦尽裂,一声大吼:“飞流!”

剑气纵横中,飞流回首一顾,恰见那年轻剑客身影飘忽若飞鹄,从众人头顶翩然掠过,将寒光湛然的剑锋送入萧景琰的后心。



评论(76)

热度(332)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