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二 长相思 15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那日临别,蔺晨为他正了正发冠,披上外袍,将肩领处的褶皱一一仔细抚平。他说,既然他不愿随他远走,从今往后,他尽可视他为陌路。

他笑眼温柔,一如往昔。指端划过眼尾,停于颊边,他轻轻抚摸他的脸,柔声道:“无论来日发生何事,你要记得,萧景琰与蔺晨,从未相识。”

原来如此。他要他顾全自己,为他所当为,毋须避忌他。

只过去了一日一夜,已恍如隔世。


此刻的萧景琰,亲王冕服尽除,仅着单薄里衣跪在梁帝养居殿外。梁帝极好面子,不欲丑闻外扬,令他跪在殿门之内、正殿之外的庭院中。不过,既然萧景宣能看见,慕容沣想必也能知道。

那夜在咸安殿,萧景睿骤然发声,指明金盒与地图皆来自靖王,萧景琰悚然回首,目光与慕容沣迎面相撞。他眼中惊诧和了然兼而有之,进一步印证了萧景琰的猜测:他已然怀疑蔺晨。

内侍通传,太子问安。晨昏定省,太子如此恪守孝道,只不知他一日两次殷切关心的,究竟是殿内安居的父皇,还是殿外长跪的皇弟。

萧景宣穿过庭院向正殿而来,袂裾带风,意兴洋洋。有意绕行至萧景琰身边,织金重绣的蟒纹袍裾停在他眼前。

庭院的地砖上是浮雕的四时花卉,精雕细镂,工细繁复。萧景琰跪了一日一夜,水米未进,肿胀渗血的膝盖早已麻木无感,腹中饥饿却愈来愈鲜明,如火烧火燎。萧景宣笑吟吟在他身边蹲下,令随侍宫女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递到萧景琰面前:“本宫听闻父皇为外事所累,心神不畅,特令太子妃煲了药膳送来。景琰你看看,手艺比你母妃如何?”

食盒里是一品石斛山参乳鸽汤,确是静妃常煲的一味药膳。盒盖乍开,熟悉的香气即向萧景琰扑鼻袭来,肉香温厚,药香恬净,确有母妃羹汤的神韵……又或许,他只是饿晕了头。

萧景琰闭上眼睛,忍下腹中翻绞的阵阵钝痛,哑声道:“庭中风凉。父皇只进热汤。”

萧景宣忙令宫女盖严食盒,又向萧景琰假笑道:“多谢提醒。本宫回头再给你捎些吃食,你且候着。”

萧景琰一笑,睁眼看萧景宣,目光灼灼。

“太子殿下,待景琰将大非峪兵败始末一一禀明,父皇定能明白我之苦衷。那图籍与我毫无干系,此时虽真伪莫辨,真相不日也将水落石出。父皇圣明,又岂会为奸邪宵小蒙蔽离间?”

萧景宣袍袖一甩,恼羞成怒:“萧景琰,你莫要不知好歹。死到临头,还想威胁皇兄吗?”

看萧景宣恨恨走远,萧景琰又闭上了眼睛。太子此去,定会变本加厉怂恿梁帝尽早处死他——他的死,够不够分量让燕人对六郡图籍信以为真?


入夜,内侍总管高湛来看他。左右无人,萧景琰低声问:“高公公,六郡图籍是否伪造,陛下可已辨明?”

高湛怔了一刻,叹道:“殿下,秘书省所藏各郡图籍已年深日久,与现今境况出入甚大,不可比对。今日纪王面圣,力陈殿下绝无叛国之心,只因保护景宁公主,方才对被俘之事缄口不提……”

今日纪王觐见,一进养居殿,就直挺挺和萧景琰跪于一处。他这皇叔平日放浪形骸又天真柔善,骨子里却和萧景琰一般清高耿介,此时他口称景琰冤枉,若说欺君罔上,他知情不报,该与景琰一同领罪。

他有心领罪,梁帝却不宣召,且看他叔侄俩一处跪着。可惜纪王爷虽如萧景琰一般耿直,却远不如他能硬扛,正午艳阳一晒,还未跪满半个时辰的纪王爷就两眼一翻晕倒在地。养居殿上下一片慌乱,打扇的打扇,喂水的喂水,有人飞也似地去请太医,更有人抬来锦榻,将恹恹可怜的纪王爷抬进殿内歇息。

纪王爷气若游丝,故事讲得更声情并茂。他告诉梁帝,萧景琰为燕军俘虏后,景宁如何暗中关注,又如何助皇兄惊险逃出燕营。景宁不愧为萧梁公主,身在燕宫,心系大梁,那金盒与地图,亦是她有心盗出交付萧景琰,作为弭兵议和之筹码。

先前萧景琰对梁帝的供述,只道他战后从尸堆中爬出,遇上了转场中的羌人部落。随羌人漂泊游徙直至渝燕交界,又遇波斯商队,遂混迹其中,辗转回到金陵。梁帝遣人暗中去波斯商行探询,与萧景琰所言亦能一一印证。而这波斯商行,自然就是数月后慷慨赠马的那一家。

另行捏造一段景宁相救的曲折故事讲给纪王,以防不虞,却出自蔺晨授意。不负蔺晨所望,纪王说,景宁相救之举于国于己都凶险万分,景琰知陛下心疼景宁,方才隐而不言。虽是欺君罔上,还望陛下念在景琰深明家国孝悌之大义,网开一面……纪王讲得声声血,字字泪,梁帝只轻飘飘答了一句:“不能告诉朕的隐情却都告诉了你,究竟是朕不如你可靠,还是不如你亲近?”

纪王一腔孤勇而来,哆哆嗦嗦离去。高湛将梁帝此语略去不提,只道:“陛下听从纪王主张,现已传檄六郡守将,各遣参军速至金陵,共辨图籍真伪。陛下气的是您不道实情,父子离心,未必真信您降敌叛国……”

寒风穿庭,夜露寒凉。月色清朗,萧景琰眉峰颌角的线条更显冷峻。

“景琰欺君罔上,自知罪无可赦。如今惟求一观燕人所呈图籍,来日身死,能死个明白……还请高公公成全。”

高湛看他半晌,叹气摇头。离去时又告诉萧景琰,今夜子时,养居殿书房无人。燕人所呈六郡图籍,就在房中那张紫檀大案上。



数日后,北燕使团离京。而刑部天牢空置多年的寒字号牢房,再次收押了一名皇子。

萧景琰被押入天牢的翌日清晨,幽冥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第一个来寒字号探监的,居然是誉王萧景桓。

随行的大理寺卿朱樾亲自开了牢门,小心翼翼请誉王进入牢房。萧景桓浓眉深拧,目光阴沉,在阴暗逼仄的牢房内扫视了一周,停留墙角的潮湿地铺上。

萧景琰已算得到优待,身下的草垫比别处厚些,因连日罚跪挨饿受寒,高热一直未退,牢头还体贴地给了他一床被子。然而萧景桓不可能知道这些。他的视线从蜷成一团的萧景琰身上扫过,神色愈加阴鸷,萧景琰也似有所觉,微一抽搐,被褥下即是一连串粗砺刺耳的铸铁声响。

那是手铐和脚镣。

“动刑了?”

他问的是朱樾。大理寺卿慌忙答道:“没有。陛下并未下诏逼供,殿下也吩咐善待靖王,微臣怎么敢……”

誉王将手中捏着的一纸供状直杵到他脸上,暴怒难抑:“那这是什么?诱供?伪供?谁指使你这么写的?”

大理寺卿朱樾是誉王内弟,年纪轻轻得此官位全仰仗姐夫提携,闻言双膝一软,已跪在誉王面前:“殿下明察,这供状,千真万确,每个字都是靖王亲笔书写,绝无逼供诱供……”

这一番动静,将昏昏沉沉的萧景琰彻底惊醒了。一阵镣铐声响,他已坐起身来,向萧景桓颔首为礼:“誉王兄。”

萧景桓一步跨至近前,将手里的供状扔到他怀里,怒道:“这是你自己写的?你昏头了吗?若非本王截获,这供词呈上御前,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萧景琰低头一瞥,又抬眼道:“谢誉王兄挂怀。这供词确是我亲手所写,还请大理寺原样上呈。”

萧景桓惊疑不定,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当日不曾降燕,今日欲降而不可得’,‘太子无信,父皇寡情’,‘深悔有负燕人知遇之恩’,这都是你写的?陛下若看见这种供词,你有几个脑袋才够砍?”

萧景琰默了一刻,淡淡道:“供词所言,字字属实。父子离心,兄弟鬩墙,生在天家已是不幸,不如给我个痛快了断,也省了父皇的疑心猜忌。”

萧景桓哑然。他从未见过如此萧索憔悴疲态尽显的萧景琰。他印象中的七弟,从来都不可摧折,不可凌辱,永远的颀秀拔群,神采奕奕。羡他慕他,憎他怨他,他都浑然不觉——这样一个人,也会有万念俱灰的时刻?

“景琰,你听着,”萧景桓在他面前蹲下,语声急切而烦躁,“燕人构陷于你,做得太过刻意,父皇并不全信。你在此处委屈一段时日,待六郡守将官员接到诏令齐集京城,定能还你清白。”

萧景琰看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眶深陷双眸黯淡,那双眼睛比平日更大,也更懵懂无害。对他的莫名激动,萧景琰似乎有些惊诧,然而更多的是无所谓和不在意。

“就算这次还了我清白,下次呢?下下次呢?一杯鸩酒,万事皆休,”萧景琰对他笑了笑,“在这间牢房里,我常常想起祁王兄。”

萧景桓脸色煞白,摇晃着站起身来。朱樾早已退下,牢房中只有他兄弟二人。高窗狭小,萧景桓抬头,亿万微尘正在苍白孱弱的阳光里迷乱起舞。

“那么,你……已是生无可恋,决意赴死了?你既知是何人定要置你于死地……”萧景桓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再次望向萧景琰时,神色又恢复了阴沉镇定,“‘太子无信’,征燕一役,究竟发生了什么?若你详尽告知,皇兄立下重誓,誓将扳倒萧景宣,为你复仇。”

萧景琰看他一眼,似有揶揄,又似想笑,还未笑出声,却牵动了一阵咳嗽。

萧景桓冷冷看他。这个人,他的异母皇弟,他们同样出身卑微。然而落魄至斯,他竟还是瞧不起他。

“征燕一役确有许多曲折,奈何……既乏人证,也就无从核实。誉王兄认为,谢玉和夏江,哪一个会站在你我这边?”似是看出他薄有愠怒,萧景琰哑声耐心解释,“他是储君。父皇不会为一战之失废储,更不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子废储。誉王兄以为呢?”

萧景桓眉梢轻挑,不动声色,暗暗掂量他的话有几分推搪,几分挑拨。

这个将死之人,难道他竟撬不开他的嘴?

“不过……里通外族,构陷皇子,蒙蔽天听,却是不赦之罪,”萧景琰黯淡双目中火星乍迸,“誉王兄不如留心查访,慕容沣入梁境之后,都拜会了谁。”

萧景桓心头一跳,目光陡炽。

“景琰时日无多,尚有一事有求于皇兄,”萧景琰眼中的一星光亮一瞬即灭,又颓然倚靠在墙角,“我……想见一个人。”

萧景桓颇感兴趣地一挑嘴角:“谁?”

“景琰此生唯一倾心之人,妙音坊,宫羽。”

萧景桓眉心深锁,不置可否。言尽于此,他该转身离开,然而萧景琰又唤住了他。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薄薄一纸供状上。

“景琰。你该知道,刑部和大理寺,都是皇兄我的地盘,什么能让父皇过目,什么不能,也是我说了算,”萧景桓随他看那张纸,又看萧景琰的脸,慢慢扯开一个狡狯的笑,“皇兄忽然舍不得你死。至少,不能让你死在萧景宣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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