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二 长相思 06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离京月余,萧景琰与户部侍郎沈追巡方省察,已走到东南边邑。是日,一行数人从田间至官衙巡察毕,被宜郡郡守安排至当地一家富户别院住宿。

此举自然不合规制,但郡守再三解释,官驿正在修缮,无法迎接贵宾,只得从权。萧景琰既未拒绝,沈追更不多话,一行人晚间便下榻在这别院精舍的内园正厅中。主人十分体贴周到,除了几处应门的仆役,一应家人早已全数退出,厅堂厢房轩敞气派却不见奢华,洒扫布置十分精洁妥帖。

沈追笑道:“看来宜郡的这位父母官,为讨殿下欢心还是做了功课的。”

这沈追虽是世家子弟,却是正正经经进士出身,从案牍小吏一步步做到如今的三品侍郎,年纪不大却已浸淫官场多年,既熟谙政事,又玲珑剔透,委实是个人才。更难得的是,这位白面微须文质彬彬对谁都和气生财的沈大人,既不是太子党,也不是誉王党,俨然朝中的一股清流。

大约正因如此,父皇才令他跟随同行,免为掣肘。如此看来,豪强兼并、税收短绌,已令梁帝忍无可忍了。

而沿途州郡对他们的逢迎贿赂,亦可谓无所不用其极。金银地契、奇珍异宝都是平常,更有胆大的,竟半夜三更将美姬妖童往萧景琰床上送,险些被出手奇快的飞流扭断了脖子。

此时,这少年高手正趴在萧景琰膝头,漂亮的小脸上满是郁郁不乐。这处宅院十分疏阔,篁竹亭榭、假山池沼一应俱全,正合飞流夜游探险,却被拘在房中,不许外出。飞流把玩着萧景琰佩剑的剑鞘,百无聊赖。

萧景琰端坐在书案前,翻阅案上成堆的账籍,对沈追的调侃无动于衷。这一路上他二人甚为投契,独处时亦不拘礼,沈追见萧景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又道:“此账册可有蹊跷?”

萧景琰将手中账册扔下,蹙眉道:“账目自然能做得钧平,只是数郡税额皆有短绌。今日府衙前演的那一出,受责的可是欠税户?”

是日他们来到府衙时,恰逢几个衣衫褴褛的欠税者被当众拷打。围观者众,有幸灾乐祸的,有聚众起哄的,还有专程慕名而来瞻仰朝廷钦差的——这一场拷打,不似执法,倒像是俳优做戏一般。

飞流对这场滑稽闹剧印象深刻,听萧景琰提起,也坐直了好奇地看沈追。沈追对这类场面见得多了,也觉得今日这般做作有些浮夸,对望着他的这一大一小摇头道:“税金催缴不足,唯有拿欠额巨大者开刀,杀一儆百。只是这最后挨打的,未必是该打之人。”

飞流瞪大了眼睛。萧景琰点头道:“既然欠税数巨,必是大姓豪强。而今日挨打的,不过是街边拉来充数的乞丐罢了。”

沈追苦笑道:“殿下英明。富户出几个钱贿赂衙役,倩人代杖,打几个乞丐敷衍塞责。板子打过了,欠额也就一笔勾销,便宜划算。而旧税未清,新税更难收缴,各地州牧郡守年年向户部哭穷,几成惯例……”

飞流似懂非懂,满脸迷惑,萧景琰抚着小孩的头发,缓缓道:“朝廷抽税什一,已经太重了吗?”

沈追略一沉吟,道:“什一税率已延续数朝,据实而论,委实不高。只是各地税负均一,贫富无差,对膏腴富庶者太低,荒瘠贫困者却吃紧。若对贫者施恩减免,则富郡富户亦贪恩效尤,拒不缴纳……”

飞流趴在萧景琰腿上打呵欠,萧景琰的眉心却渐蹙渐深。

说起国计民生,沈追侃侃而谈:“大多富户存积的金银,除了置田产宅院,就是挥霍享乐,或是高利放贷。财货既难流通,朝廷就无从增加税金收入。历朝都以重农抑商为国本,殊不知若鼓励商业流通,则可在税负不变的情形下,得到数倍的税金收入……”

萧景琰心中一动,凝神望向沈追。

“殿下可记得,沿途查获不少州郡官吏勾结守城军官,将府库储积物资盗卖获利?其实官府仓廪存积亦可贷于商人,令其以金银地产作保,转而贩卖他地,所得利润官商均分,”沈追满腹上不得台面的生财之道,终于找到愿听且敢听之人,说得眉飞色舞,“此举若在战时,更是事半功倍。借实力雄厚之边境商队,为军队提供后勤补给,更加机动便捷,相比将大批粮草辎重劳师远调,是不是划算得多?”

萧景琰眼中有笑意飘浮闪烁。沈追讪讪失语,忽觉莫名局促。靖王给他的印象,一向是果决而冷静,清贵而不失亲和,可今晚的萧景琰,那面上忽而浮现的温柔之色,第一次令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有情有意、俊美无俦的少年人。

“殿下?”

萧景琰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神魂却不知遐游何方虚空。沈追一声低唤,萧景琰方回过神来,向他抱歉地笑笑。

“沈大人让我想起了一位朋友,”萧景琰唇边笑意未褪,“他若亲聆大人这番高论,定然将大人引为平生知己,相见恨晚。”

“哦?那真是沈某的荣幸。”

莫非这清高耿介的七皇子竟有商人朋友?沈追满心满脸的兴趣浓厚愿闻其详,飞流已一挺身从萧景琰膝头爬起来,目光炯炯:“蔺晨?”

萧景琰一怔,脸竟慢慢地红了。

“景琰,想蔺晨?”

飞流凑近萧景琰,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神气严肃。萧景琰轻咳一声定了定神,将小孩从身上撕下来。

“飞流饿不饿?桌上有点心。”

刚刚还说夜里不许吃甜食,现在忽又解禁了,小孩不明就里愣了一刻,又欢叫着跑开。

沈追颇遗憾地望了望飞流,微微笑道:“常听人说靖王殿下不近人情,亲眼得见,方知并不尽然。”

飞流这孩子,蹬鼻子上脸的功力倒是和某人如出一辙。萧景琰端杯喝水,淡淡道:“本王是何许人,何须尽人皆知。适才沈大人说,富户一边逃避赋税,一边扩张田产,若听之任之,长此以往,升斗小民几无立锥之地。”

谨慎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沈追肃然道:“诚然。豪强大族兼并田地,将贫户没为私奴,户口减少,直接造成税收短绌,官府只得将短缺部分平摊他户,又迫使良民逃亡,亏额更巨。朝廷损失了可为征兵和纳税的户口,而民不堪命,或为盗匪流寇,遗患无穷……”

萧景琰沉声道:“豪族一旦坐大,私铸兵器,招募部曲,趁流寇为祸并起作乱,称霸一方,终将危及社稷。陛下痛定思痛,决意借改革税制之机,清算兼并土地之患,然地方豪强与州郡官吏、朝中大员相互勾连,盘根错节,沈大人此番与本王同行,走的绝不是一条风光坦途。”

沈追爽朗一笑:“也唯有像殿下与下官这样孓然一身哪边都不靠的,才被皇上派下这个差使。能与殿下同行,实是沈某之幸。”

“稽考府库,查问账籍,沈大人是专家。吏蠹民瘼,务必悉达天听,”萧景琰眸光一沉,“如若有人意图阻挠,本王掌中利剑当为大人护法。”

便是未曾见过杀戮的沈追,也为萧景琰语中的凛然杀气打了个寒噤。尚未开言,又听萧景琰道:“沈大人那二位亲随,武艺稀松平常。大人今晚就宿于此间,不必拘礼。”

看萧景琰的神色,沈追自然不敢推辞,而萧景琰示意他睡于里间正房,他又哪敢从命。

“无妨。今夜本王恐怕也难得安睡,”萧景琰淡淡一笑,“飞流,你说跟了我们一路的那几位大侠,今晚会不会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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