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二 长相思 02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言阙啜了口茶,神色平淡。

他和萧景琰素无往来。印象中这个不得宠的皇子并非多事之人,今日他缘何会找上自己,倒令言阙颇有几分好奇。

“去岁一役,北燕不过暂时退兵。早则四月,迟则六月,待草长马壮,燕人势必再度卷土重来。此信或可免除兵祸,保北境一时平安。”

萧景琰言辞恳切。言阙无谓地笑笑。

“殿下这些年不在京中,想是对金陵人事知晓不多。譬如老夫,如今虽叨食朝廷俸禄,却已是半个玄门弟子,不问朝事已经很久了。”

萧景琰回他一笑。

“景琰亦知侯爷不问俗事多年。玄门学法修行,上当辅帝王,镇疆土,绵延国祚,下为安烝民,度困厄,离苦升迁。现下一封书信即能消弭兵燹,令我大梁数万男儿免于喋血沙场,侯爷修仙悟道降妖伏魔,这能免人间众生浩劫,渡幽冥罪魂业报的大好善举,又何必推辞呢?”

言阙沉默了一刻,漠然道:“殿下好利的辞锋。只是自元嘉十五年起,老夫就已下定决心,置身朝局之外了。”

元嘉十五年,赤焰案发的那年。

萧景琰亦默而无言。端起面前的一杯白水,垂目片刻,又轻轻放下。

“此番景琰只身逃出漠北,曾绕道去了一趟梅岭。”

言阙古井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您、林帅与父皇之间的渊源纠葛,从前我所知不多。不过此行认识了江湖中的朋友,机缘巧合,得知了一些往事秘辛,”萧景琰抬眼直视言阙,“放眼京城之中,有心亦有力为当年冤案平反者,唯有侯爷与景琰。”

言阙神情微震,一瞬又恢复镇定。

“豫津对我说,殿下回京后,身边已经一个自己人都没有了,如今阖府上下一应人等都由光禄寺派遣而来。殿下自己恐怕都不得自由,还能分心忧国忧民、平反旧案,真是可敬。”

言阙话中三分讥诮,萧景琰却浑不在意,紧盯言阙的目光并无分毫躲闪回避。

“年前,宫人传言有人密行夜祭祷祝之事,陛下寝宫亦掘出了桐木巫偶和写有符咒的帛书。陛下极为恼怒,令皇后严查后宫追索巫蛊,却一无所获。此案险些罪及皇后,侯爷既是国舅,又是玄门得道之人,未知对此案有何看法?”

皇后言氏,正是言阙同胞亲妹。言阙不自觉地绷紧了嘴角,噤口不言。

“只因宫中并无损伤,陛下才未就巫蛊一案大张屠戮,以全后宫颜面。不过此案既发,往后若重施故伎只怕很难,而且,就算皇后查不出巫蛊之源,难道悬镜司也查不出吗?”

言阙冷笑:“殿下不在京中,对后宫倒是所知甚详。”

“景琰亦知,宸妃若在天有灵,定然也不愿侯爷行巫蛊鬼蜮之事,为冷面冷情之人,”看言阙面有怒色,萧景琰不为所动,依旧神色坦然,“侯爷,皇上负了你,罪不该及大梁的子民。您与林帅是知交莫逆,林帅之于景琰,既是主帅,亦是恩师。林帅平生所愿,不过大梁四境安泰,江山永宁,景琰死境求生,重回金陵,惟求平反昔年冤案,还大梁一个清平天下。侯爷,您当真不愿帮我吗?”

言阙一声长叹,神色戚然。

“大梁江山永宁……当年的我也好,林大哥也好,以为辅佐于他,就能一抒平生之志,荡平大梁危局,拯万民于水火……可是他呢?铲除异己,残害忠良,如今朝中结党营私,奸佞当道……”言阙语声凄恻,手掌按在那封书信之上,“靖王殿下,你在军中多年,当知赤焰案后,大梁军心已散。仅凭这封书信,骗得北燕一时半刻,又能保大梁长治久安吗?”

“即便只是缓兵之计,至少也能赢得喘息的时机,”萧景琰沉声道,“仅有这封信自然不够,要令北燕可汗不敢妄动,还有两件礼物也要一并送给他。”

言阙阅过的那封信中,品评了北燕王城城防结构,又历数了设计建造上的数处疏漏,甚为细致周详。信末,还称赞大可汗的宠姬新诞下的小皇子茁壮可爱,若非情知大可汗老来得子,对小皇子爱逾性命须臾不离,大梁皇帝亦有意请小皇子来金陵为客,常伴左右。

萧景琰将一卷羊皮和一个金盒推至言阙面前。

那羊皮卷上所绘,是一座城池的详图,从城门、城墙、数处暗道直至宫殿结构布局,巨细靡遗。令言阙愈看愈惊的是,那地图上,竟用朱笔标注了由城外直抵深宫之内的数条路线,皮纸黯淡陈旧,而这丹砂朱红鲜艳刺目,仿似数条血脉盈盈跳动。

金盒上满嵌珠宝,镌刻着北燕皇族徽章。打开盒盖,盒中有一张写有北燕文字的纸片,和一撮柔软微卷的毛发。

看言阙惊疑不定,萧景琰点头道:“侯爷想得不错,这即是北燕王城及王宫的地图。此图由当年主持设计建造城池的匠师处得来,乃是唯一正本。这金盒之中,是北燕小皇子的生辰八字和百日胎发。”

言阙喃喃道:“有此二物,确能震慑燕人。皇上见此定然龙颜大悦,殿下为何……要将此大功拱手让于老夫?”


萧景琰淡淡道:“侯爷应知,对景琰何能逃出敌境,回到金陵,陛下尚心存疑虑。虽不至于判我有心投敌叛国,但若陛下认定,我能回京乃是敌方欲擒故纵,以期伺机利用,您认为,陛下会采信我的建议吗?”

梁帝多疑,且刚愎自用。萧景琰凭何得以生还,的确是金陵人人热议的最大谜团,然而言阙在意的却不止于此。

“殿下苦心孤诣,所虑之事,尽为人君者所虑。未知殿下今日此举,可是为来日博取至尊之位铺路?”

萧景琰微怔。少顷,又哈哈大笑,似乎听闻的是至为荒诞无稽之事。

“如侯爷所说,如今景琰欲求自由尚不可得。我身边之人,尽是各方安插而来的眼线,今日能与侯爷单独相见,还是仰仗纪王叔遮掩庇护。金陵城中,无人关心虎贲营三千烈士因何而死,死状如何,众人津津乐道的,只是景琰何能孤身杀出重围逃出生天……”萧景琰敛了笑,意兴萧索,“此番绝境逢生,景琰把性命看得重了许多。既不敢争功,更怕获罪,有生之年,惟愿平反旧案,为曝尸旷野的殉国同袍收殓安魂。”


看萧景琰神情落寞,言阙亦默然失语。反复细看那羊皮卷上绘制的图样,沉吟良久,方又斟酌开言。

“这两件东西,委实太过惊人,”言阙举目凝视萧景琰,“即便老夫对殿下的为人深信不疑,也很难相信它们是真的。”

一丝难色从萧景琰眼底掠过。这身经百战指挥若定的年轻皇子,竟似有几分局促不安。

“它们从何处得来,请恕景琰不能明言,”萧景琰语声渐低,依然坚定,“不过我相信,它们绝非伪造。”

有一瞬间,萧景琰的表情近乎温柔。言阙自觉入侵了他不欲人知的私隐,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殿下适才说,此番回京,新结识了江湖朋友。这能左右战局的两件要紧物事,也是那位江湖朋友相赠?”

萧景琰微微颔首:“是。”

言阙想起适才于院门相迎的那位风姿倾城却执侍婢之仪的姑娘,不由得敛目凝神细细审视起面前这年轻的皇子。印象中,他是跟在萧景禹身后,那个勤奋乖巧的幼弟,亦是站在林殊身旁,那个安静温驯的挚友。赤焰案后,朝野上下也曾盛传过他的冲冠一怒,然而很快,这个出身卑微无所依凭的年轻人就在一次次打压贬黜下归于沉寂。

这是言阙第一次用心细看萧景琰。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的胆色和孤勇,竟令他恍然忆起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一往无前的自己。

那双年轻的眼睛一清见底,却又深不可测。言阙饮下渐冷的杯中茶,只觉血液仿佛一分分回温,渐至于热烫。

“敢问殿下,对平反旧案,能有几成胜算?”

“若说眼下,一成也无,”萧景琰坦然回视言阙,“可若能令聂锋将军开口……侯爷认为,能有几成?”

“疾风将军聂锋?”言阙的震惊溢于言表,“殿下的梅岭之行,果然收获颇丰……”

落下聂锋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自然是绝杀,然而也是险着。若不能一击而中,势必万劫不复。

“聂将军抱恙在身,尚不能现身金陵,而未到十拿九稳之时,景琰也不会贸然出手,”萧景琰垂目,手指落在案上的羊皮卷和金盒上,“因此,平反一途,或许旷日持久,或许长路漫漫。毫无把握,却又靦颜求告于侯爷,还望侯爷应允。”

言阙双目如炬,紧盯着萧景琰的表情。

“那位江湖中的朋友,殿下信他?”

“是。”

萧景琰答得毫无犹疑。真正的笑意在言阙眼中漾开。

“那么老夫也随殿下信他,”言阙的目光落在羊皮卷和金盒上,“只是……殿下不愿说出此二物的来处,又让老夫如何呈于御前?”

萧景琰也笑,笑得如冬雪初融,春花始绽。

“令郎言小侯,仗剑行走江湖已有年余,未及弱冠已然声名鹊起,在琅琊公子榜上占得一席之地。江湖儿女,能人异士甚多,言小侯惊才绝艳,杜撰一个虬髯客或红线女的传奇故事,恐怕比景琰的真实际遇更能博得陛下欢心,令陛下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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