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17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翌日启程,毕孟泽送了一匹马,又为他们补给了足以支撑半个月的糌粑、烤馕和肉脯等食物。深山里金银无用,蔺晨回赠了一袋胡椒,让毕家大嫂大喜过望。这路远迢迢从天竺贩来的异域香料,原是羌人酋长的豪宴上才能一见的奢侈品,在于阗的市场上与黄金等价。

一连数日晴好居多,又有新绘的地图在手,路途十分顺利,连萧景琰都有了欣赏风景和听蔺晨闲扯的兴致,不再只顾埋头赶路。

“前方雪山中最洁白的那一座,就是狼山诸峰中最高的嘎多峰,过了嘎多山口,就到大渝地界了。”

碧空万里,千山负雪。遥远的雪峰之巅在朵朵轻云簇拥下仙姿卓然,时隐时现若即若离。嘎多峰是羌人的神山,千年冰雪覆盖下的山峰如剑如戟,直指天穹,萧景琰听蔺晨讲着羌人有关神山的种种传说,忽道:“听毕大哥说,通往嘎多山口的道路十分难走?”

“知道害怕了?”蔺晨笑看他一眼,“现在再想退回去,我却不依了。”

萧景琰神色冷峻如霜雪。蔺晨亦收了调笑之心,正色道:“我知道,昔年你也曾率军涉冰河,越冰碛,攀雪山,雪岭冰川上你的经验不逊于我。但眼前这条路径,毕竟还是我更熟悉……”

“毕大哥说,数月前的地震之后,道路已面目全非。熟知路径,并不是什么好事。”

蔺晨停马驻足,萧景琰亦一勒辔头,随他停下。

“景琰,嘎多山口地形复杂险恶,绝非你一力逞强所能越过。你我二人轮流在前方开路,方能保持体力均衡,否则,若你半途体力不支,只会成为我的负担,届时我自顾不暇,两人的性命都得留在这里。”

蔺晨神情端肃。萧景琰凝视他半晌,轻轻点头。



连日来艳阳高照,使冰川尤为凶险。冰雪悬岩时有坠落倾覆之危,午时的阳光和夜间的酷寒,又使冰雪融而复冻,冻而复融,冰面坚滑行走不易,而冰河亦时涨时落,暗蕴危机。

嘎多山口是此行最高的垭口。涉水过冰河本是最近的路线,但昼夜温差巨大,令冰河水位和径流变化无常,一旦失足即是灭顶之灾。蔺晨不愿冒险,二人于是从冰川绕行,若时间把握得当,日落前也应能越过山口,去嘎多寺投宿。

天高地迥,旷野宁谧。苍鹰羚羊半个也无,茫茫宇宙间竟似惟余他们二人两马四只活物。冰川裂隙处处,须得步步留意,雪地平滑无痕,又毫无足迹蹄印可为因循,二人下了马,如之前约定交替在前方探路,后一人踩着前一人的脚印前进。

起初,蔺晨依旧谈笑风生,对一路所见的冰塔冰墙赞叹不已,渐渐山势爬升,也就不再观景,只是偶尔插科打诨。萧景琰屏气凝神,踏着蔺晨踩出的台阶上行,额角已汗水涔涔,看蔺晨走得轻松还能不时调侃他,虽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

“怎么你就不累?”

走到山势平缓处,萧景琰仰面躺倒在雪窝里,气喘吁吁。

蔺晨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满头的汗水皱眉。

“里衣湿了没?赶紧换下来。”

萧景琰擦了把汗朝他笑。

“还好。”

“你重伤初愈元气未复,在这高原荒漠自然吃力些,”蔺晨抬头看看天空,“已经过午了,还有大半路程,还得走快些。”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伸手让蔺晨拉他起来。蔺晨从行李里找出一卷绳索,一头系在萧景琰腰间,一头系在自己身上。

萧景琰看着他打了两个死结。这作风,和蔺公子素来的潇洒倜傥相去甚远,让萧景琰张口结舌。

“这是……”

“一条绳上的蚂蚱,”蔺晨笑道,“你体力不如我,余下的路我走前面。”


脚下的雪地十分松软,想是夜间雪下得极大。蔺晨牵着马,一步步将厚厚的积雪踩紧踏实,上行得缓慢而谨慎。坡陡路滑处,回头看三丈以外的萧景琰,见他一手牵马一手拉紧绳索,借着力低头亦步亦趋相随,倒是十分乖顺。

不知跨过了多少道冰裂缝,过山口时,日已偏西。俯瞰山下的广袤冰原,坚冰碎石犬牙交错,沟壑纵横触目惊心,这满眼崎岖坎坷,竟已被他们踏在脚下。垭口上山风凛冽强劲,蔺晨细看了看萧景琰,见他虽喘息未匀,幸而气色尚好,方才放下心来。

“下山更不可掉以轻心……”

“岂敢岂敢,”萧景琰坐在地上笑,“下山亦得仰仗公子提携,还请公子莫要嫌弃我这个拖累。”

能亲见心高气傲的萧景琰做小伏低,蔺晨心里受用得很,却又要做出嫌弃之色,抬脚踢过去:“还能走就快起来,天黑前要赶到嘎多寺。”


下山的这一面更是陡峭。二人牵马而行,萧景琰依旧跟在蔺晨身后。过一处雪桥时,毕家送的老马突然止步不前,无论蔺晨鞭打哄劝,这四蹄畜生原地喷着响鼻摇头摆尾,就是固执地不肯前行一步。蔺晨只得将它交到萧景琰手里,独自上前探路。

变故就在须臾之间,十数丈的雪桥忽然崩裂塌陷,蔺晨恰恰行至中段。听见脚下的细微异响时他即刻飞身后掠,奈何他的轻功虽高,在高原之上却难免大打折扣,提着一口气强掠数丈,堪堪到达裂缝边缘就已力竭,竟向那深不可测的地缝深渊中直坠下去。

亦是转瞬间,一股大力骤然拽住了滑坠的蔺晨,将他悬吊在半空中。蔺晨的弯刀出鞘,亦深深插进了崖壁的厚硬冰层。

握紧刀柄稳住身体,蔺晨抬头上望。萧景琰正挂在崖壁上,半身探出,拽着缚在二人腰间的绳索竭力将他往上拉。蔺晨绽开一个自以为镇静洒脱的微笑,正要就势腾跃而上,不料铿然一声,手腕陡轻,插在冰壁上的弯刀骤断,而止不住的下坠之势,将悬于上方的萧景琰又拖下了几寸。

蔺晨扔了刀柄,将四肢贴上崖壁,意图自行上攀,却发现这冰壁极滑,根本无从借力,只得屏气静伏,以免妄动徒增萧景琰的负担。联结二人的绳索在他眼前一晃,又让他的心陡然下沉。

这将他们二人拴成两只同命蚂蚱的绳索,原是南楚沼泽中的巨蟒之皮制成,坚韧无比,而蔺晨亲手打的死结,情急之下亦绝无解开的可能。绳索那一端的萧景琰被拉扯着一分分缓缓下坠,而他牙关紧咬,手背上青筋根根暴突,看情势是绝不撒手。

如此一来,只怕两人都要葬身于这无底地缝之中了。

汗水从萧景琰两鬓滑下,凝于下颏,有一滴,重重砸在蔺晨的手上。

“景琰,”蔺晨的声音出口即被阴风扯散,“你的腰刀。”

萧景琰脸色涨得通红,漂亮的眉眼扭曲狰狞,从牙缝里迸字:“闭嘴。”

他要他斩断绳索。他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想到。

然而蔺晨到底低估了这犟牛的蛮力。萧景琰几度运力不懈,竟生生将他从裂缝深渊中生拉硬拽出来。

待蔺晨终于手脚并用爬回地面,萧景琰也全身一软躺倒在地。两人横在冰天雪地里直喘粗气,许久,又同声大笑起来。

“蔺公子,你太重了。”

“笨。我若是你,一定死死拖住那头偷懒耍滑的畜生,让它把人拉上去。”

“对,还要仔细问问它为何畏首畏尾止步不前,竟让蔺公子孤身犯险。”

萧景琰学坏了,居然拐弯抹角骂他判断力不如畜生。蔺晨分神想了想教坏他的人是谁,又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面前的地缝既宽且长,原定路线是走不了了,只能迂回绕远。而这一迂回,路程又增加了几十里。

日薄西山,四围的雪山被落日映照得灿烂辉煌,金光万丈。绕远的道路较为平缓,蔺晨也放松下来,为眼前美景所慑浑然忘我,竟不觉与他并辔而行的萧景琰已许久未曾发声。

待蔺晨惊觉于此,端坐在马背上的萧景琰已意识模糊。连唤数声,他一无应答,只是下垂的头颈随马背起伏颠簸一点一点。

蔺晨纵身跃至萧景琰身后,伸手探他的脉息。这一探令他方寸大乱,萧景琰的脉象沉迟无力,身体亦是冰凉而僵硬,在他怀里颤抖不已。

“冷?”

蔺晨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抖。手也抖着,掀开重重貂裘皮袄,拉开腰带贴肉摸进去,前胸后背一片湿冷,里衣果然早已被汗水浸透。

萧景琰似是应了一声,却含混不清听不分明。蔺晨勒缰停马,想抱他下马仔细查看,可萧景琰麻木发僵的双手已不能自控,紧握着缰绳屈伸不得。蔺晨强自镇定,从他的前臂一直按摩至指尖,趁他肌肉稍微松弛,即将缰绳从他手中剥离出来。

落日渐隐,阴风四起。蔺晨探他脉息方知,萧景琰适才将他拉上悬崖,实则已拼尽全力,几近虚脱。可恨他掩饰得太好,想是担心延误行程走不到宿处。若蔺晨一直未能发现异状,或许他会就此无知无觉无声无息地失温冻死在马背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医好他这闷声逞强的毛病。

萧景琰脸色蜡白如纸,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剧烈的颤栗已平息为间或痉挛。这征兆更是凶险,此时任何一点细微的震动都可能立刻要了他的性命。心底的恐惧翻腾而上,渐烈渐浓,蔺晨强抑浑身的颤抖将萧景琰抱下马背,却伫立在寒风中无所适从。

他见过在高寒山地冻僵之人,如萧景琰这般里衣尽湿全身僵冷,若再经山间夜风一吹,猝死不过一息之间。当务之急是寻得一个干燥避风之处,换下湿衣,让他身体回暖,可这荒山野岭仓促之间,哪有温暖无风的去处?

蔺晨抱着萧景琰,蜷缩在一块勉强避风的岩石后。不敢脱他的衣服,只得摸索着将湿透的里衣撕碎扯下。他让萧景琰倚靠在自己怀里,平心静气,将纯阳内力蕴于掌心,贴上他胸口膻中穴和腹部神阙穴,助他气血运行,可循任督二脉走过一个小周天,萧景琰的身体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

残霞如血凝。那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金赤烟紫从天边蓬蓬勃勃地延烧开来,诡艳而凄迷,耳边冻风浩荡,蔺晨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茕茕孑立于苍茫天地中的无助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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