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15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毕孟泽不屑地冷哼,然而神情已有动摇。蔺晨冷冷望定他,岿然不动。

女人和小孩僵坐不敢动弹,那幼童竭力忍住不哭,只是含着泪水一声声嗝逆不止,甚是可怜。

萧景琰放在桌面上的手向蔺晨移过去,覆上了他的手背。蔺晨一分神,已被他抽走了指间堪当武器的筷子。

一见萧景琰有所动作,那神弩手立即全身紧绷,蓄势待发。他军旅出身,权衡眼下情势,妻儿既俱在对方掌控之中,蔺晨的气势又咄咄逼人,未知深浅,故而不敢妄动。然而萧景琰这一出手,竟是自断后路,将生杀之权拱手相让,又令他大惑不解。

“毕将军想必是误会了。我此来既非追缉逃兵,更无意将你押回梁境,”萧景琰朝日达木大姐一笑,“有劳嫂夫人,可否再添一碗酥油茶?”

女人手臂僵垂,半身麻痹。萧景琰望向蔺晨,蔺晨一时不察被他缴了械,不生吞活剥了他已算客气,自然懒得理他。那边毕孟泽冷眼旁观,不免疑窦丛生,看这二人的动作神情,委实无法猜透他们的关系。

可他毕竟认得靖王。靖王萧景琰虽是皇子身份,但少年从军,累累战功俱是南征北战浴血厮杀得来,年纪轻轻,在军中却威名日隆。即使是在五年前,大梁全军上下也绝无一人会怀疑令出必行言出必践的靖王,无论是否出自他的麾下。

对萧景琰动杀机,本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若他果真并非冲自己而来,又何必徒增杀孽,置妻儿于险地。

毕孟泽狐疑的目光扫向蔺晨,蔺晨向他手中的弩机抬了抬下巴。

他松开了手中机括。蔺晨目光冷如刀锋,紧盯着他的双手,直到看他打开箭仓,卸下其中的全部弩箭,方才施施然起身,为日达木解开穴道。

女人惊魂未定,手臂僵硬发抖,还不忘给萧景琰斟茶。萧景琰垂目吹开茶碗中漾起的油花,淡淡道:“毕将军,何妨过来坐坐,一起喝口茶?”

女人察言观色,面前这两个梁人不似怀有恶意。既然她家男人都已放下了武器,她也就抱起孩子退到一边。只是仍然担心这两个不速之客拐走了自家男人,于是搬了凳子坐在墙角捻羊毛线,留心听他们对话。

毕孟泽迟疑了一刻,终究走到了桌边坐下。这里到底是他的家,他的地盘,当着他的妻儿,怎能处处被动落了下风。

“毕将军,眼下我的身份与你一般无二,”萧景琰语声平淡,目光温煦,“金陵收到的战报中,我早已是个死人。”

战局也好,朝局也罢,皆是风诡云谲瞬息万变,他既不问世事已久,也就无意追问萧景琰此言缘由。即便如此,毕孟泽心中依然惊疑不定,目光在萧景琰和蔺晨的脸上一再逡巡。蔺晨决计不是军人,而以萧景琰的身份,若非确有重大变故,断然不会不带从骑孤身深入这深山高地。他并非怀疑萧景琰的话,只是此语太过惊人,他一时无法置信。

“若非如此,我也无缘来到此地,得见将军,”萧景琰目光炯炯,逼视着毕孟泽,“这位蔺公子,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们同去梅岭,唯一所求,不过是当年赤焰军被剿灭的真相。”

靖王与赤焰军的渊源,军中无人不知。这昔年的宿卫军校尉沉默半晌,一声苦笑。

“靖王殿下,并非我有意欺瞒,当年我虽随宁国侯来到北境,却并未参与围剿,那一役的情形,我并不知晓。”

萧景琰皱起了眉头。毕孟泽也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回忆着尘封经年的往事。

“当年随宁国侯出征的宿卫军,不过万余人,后又调集屯戍河西的七万府兵,号称十万,向大渝进发。这一路上,我们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此次出兵的目的,是要剿灭赤焰军。

“河西府兵久戍边疆,粮饷不继,十分贫苦。监军夏江代天子宣慰,一来就预支了半年饷银,又许诺此番出征,按斩杀首虏数另有厚赏。河西府兵原是胡汉夹杂,大多剽勇且愚鲁,闻得此言自然欢欣鼓舞,恨不能立即上阵大开杀戒,然而大军浩浩荡荡抵达梁渝交壤处,却又停下安营扎寨,这一等,就是十几天。

“我身为校尉,对军情机密亦能得窥一二。彼时百里之外的梅岭,赤焰军与大渝皇属军正相持不下,战局胶着,双方各有损伤。而我们驻扎在山下,每天接到覘骑传来有关梅岭的战报,渐渐也明白了主帅的筹谋为何⋯⋯”

萧景琰的拳头猛击在桌面上。他自然明了谢玉在梅岭一役中打的如意算盘,和大非峪一役何其相似,一样的隔岸观火,一样的借刀杀人,而他宁国侯只须坐收渔利。

“当初离京时,皇上曾交给监军夏江一把尚方宝剑,言明自主帅以下,不守军纪、不遵号令者皆可斩之,毋须奏报。宁国侯早年也曾在林帅麾下,算是赤焰旧部,陛下此举,想是为了警示宁国侯不得顾念旧情,而结果,却是使主帅亦得仰监军鼻息,惟监军马首是瞻。在山下扎营时,剿灭赤焰军的军令正式下达,宿卫军中钦慕林帅者众,曾一度哗变,夏江手持尚方宝剑,率河西府兵立斩宿卫军数名将官,方才稳住局面⋯⋯”

萧景琰握拳咬牙,目眦尽裂。宿卫军的职责原是拱卫京畿,路远迢迢出征北境,莫不是为了趁此一役,清洗军中心向林帅的将领?

“最后的围剿我未曾参加。当时也是严冬,连日冻雨霰雪,柴薪得来不易,吃冷食,喝雪水,营中已有疾疫,我⋯⋯是病得最重的那批人之一。大军开赴梅岭时,如我一般丧失战力者皆被原地留下,宁国侯仁恤,给每人留下了一日的干粮。然而宁国侯还未走远,夏江的人就来了,不由分说,将这些干粮全数掠走。

“我是募兵,当初从军,不过是因家乡灾荒,走投无路。在军中年深日久,所见所闻不平之事虽多,都不如此刻令人心灰意冷。我想,与其在这毫无人性的军营里苟延残喘僵卧等死,不如出营一探生路,哪怕死在异乡的冰天雪地之中,我也认了。”

毕孟泽回头看看妻子,又向萧景琰笑了笑。

“后来的事,殿下该能猜到。也许是运气实在太好,我跋涉整日,力竭时倒在她家门前。她用羌人的偏方治好了我的伤寒,我亦不愿再回故乡,”毕孟泽叹息道,“殿下应知,若我不回去,军中当我阵亡,家人自有抚恤,若我回去⋯⋯”

他若回到家乡,隐姓埋名尚不可得。面上的刺字不除,邻里乡亲皆知他是逃兵,一旦被检举,等待他的将是军法处置。无怪乎昨夜他一见梁人即避之唯恐不及,怎奈蔺晨眼神太利,依旧将他看得分明。

萧景琰注视着他面上深入肌理的字迹,默而无言。黥面刺字,本为防止士兵逃亡,然而刺字愈多,逃亡愈剧,战力也愈低。当年林帅曾强烈反对这种侮辱人格、打压士气的陋习,几度上书力陈其弊,梁帝却漠然置之,只是不再强令林帅麾下赤焰军将士黥面,萧景琰所领虎贲营也得以一并豁免。

由是观之,林帅与梁帝的分歧,实是由来已久,而梁帝的猜忌,或许亦是因此而生。

“梅岭那一役,我所知有限。在她家住了一个多月,其间零星听闻梅岭战报,如大渝兵败,如梁军内斗,所有种种,不过是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更坚定了我绝不再回军中的决心。待身体恢复如常,她就随我一路翻山越岭,躲进了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高地之中。”

听到此处,萧景琰神色郁郁。蔺晨始终未有插话,只是一直把玩着日达木掉落的匕首。萧景琰饮尽碗中渐冷的酥油茶,亦将匕首接过,轻抚刃锋沉吟不语。

“大姐的这把匕首,比名满天下的吐蕃勃大师的作品似乎犹胜一筹,”蔺晨微微一笑,状似无意,“这荒山野岭中,奇人异士还真不少。”

“当年在宿卫军积弩营,毕将军就是首屈一指的锻造行家,”萧景琰眸光闪动,“这些年,将军的技艺又有精进,不知适才的弩箭可否借我一观?”

“毕某远离军营多年,将军二字休再提起,”毕孟泽敛容道,“这把匕首是内人从娘家带来,而我当了羌人的女婿,也确是得到了岳家父兄许多指点。羌人善锻,她家祖上世代为北燕拓跋氏铸造兵器,技艺虽高超,只因一直秘而不宣,在江湖中声名不著。二十多年前慕容氏崛起,最强大的敌人即同族拓跋一部,为削其锋锐,断其爪牙,慕容氏将她的族人几乎屠灭殆尽,和她父亲一同侥幸逃脱者,辗转西行,亦如我二人一般,藏身于狼山至梅岭的高寒之地。近年来慕容氏一统草原诸部,与昔日仇敌拓跋氏修好,结为姻亲,拓跋氏亦各方探听她族人的下落,意欲再度起用⋯⋯”

萧景琰凝神细看毕孟泽递给他的弩箭,轻触箭镞,又缓缓摩挲。西羌的锻造技艺果然名不虚传,无论是精铁成色、锐利程度还是形制设计, 燕人的箭镞都弗如远甚,遑论大梁。

“毕兄坦诚相待,知无不言,景琰十分感激,”萧景琰抬眼,又望向角落里一脸惴惴,目露忧色的日达木,“嫂夫人请宽心,景琰此去,断然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们的行踪。”

毕孟泽爽朗一笑。

“殿下和这位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在我家多住些时日。待到明年六月冰雪消融春暖花开,道路好走,转山的羌人也多起来,届时搭伴同行,也安全些。”

蔺晨深以为然,萧景琰却摇头道:“早一日到梅岭,也能早一日回金陵。毕兄盛情景琰心领,今日能遇毕兄,也许到得梅岭,还能找到其他幸存之人⋯⋯”

“不要去!”在一边安安静静玩羊拐的小孩突然插嘴,吐字字字清晰,“不能去梅岭,那里有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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