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10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萧景琰回视蔺晨,眼角红透。终于,缓缓点头。

“那位秘书郎在案卷中,可有见到赤焰军前锋大将聂锋弹劾林帅与祁王勾结谋逆的奏折?”

赤焰案发,聂锋原是首告。然而,萧景琰仔细回忆,那秘书郎向他复述了近十封书信的内容,却一字未提这封奏折。

“既然你确信林帅和祁王蒙冤,那么,以你对聂锋将军的了解,他可会平白诬陷自己的主帅?”

萧景琰摇头。

那就是说,此奏折可疑。赤焰案毕,有人担心这或为伪造的奏折留下把柄,将它从案卷中抽走,而那些书信也许都是真的。祁王一腔热血从无伪饰,信中畅议朝局之语若被有心之人蓄意曲解,以梁帝的多疑猜忌,若再有人从旁挑拨,煽动天子雷霆之怒,后果可想而知。

将他和他的虎贲军一步步推入死地的,是夏江,当年监军剿灭赤焰军的,也是夏江。有能力炮制赤焰案的,只有悬镜司。


身在西域,茶客们自然畅所欲言十分痛快。有人回忆起元嘉十三年在金陵过上元节,又逢宸妃娘娘芳诞,整个金陵城被大小花灯装点得流光溢彩,如星河璀璨。玄武湖畔搭起了巨大的露台供皇亲显贵赏灯,梁帝亦会携宸妃御驾亲临,而在梁帝驾临前,露台下熙熙攘攘争睹圣颜平民百姓,先看到了英姿魁伟气宇轩昂的年轻祁王。

“也不知是谁起头,围观众人一片片跪下,山呼‘少年天子千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祁王都无从阻止。有人说,圣眷正隆的祁王正是从那一夜起,就被皇上日渐冷落⋯⋯”

萧景琰记起,那一幕他也曾亲历。为那夜的灯会,内廷司筹备许久,父皇兴致也高,有意与民同乐,曾令宫中诸人不必拘礼,他于是得以陪侍在母妃身边。那数千人相继跪下高呼“少年天子”之时,他的母妃骤然攥紧了他的衣袖。萧景琰意识到这僭越恐令父皇不悦,却从未想过最终竟会招致无可挽回的惨局。

“如今看来,此事倒像是有人蓄意筹谋,”蔺晨亦望向楼下茶客,“娘娘的直觉倒是十分敏锐。”

“自那时起,后宫中人对祁王兄的溢美之词也愈传愈盛。母妃曾说,宫女们众口一词褒扬祁王曾触皇后之怒,后来皇后却又释然,甚至还常常附和。母妃只觉危局将至,却不知危机来自何方,该如何应对,只常常告诫我,时刻谨记敛藏锋芒⋯⋯”

蔺晨的折扇轻叩手心,忽而一笑。

“景琰,你府中有几房姬妾?都是从何而来?”

萧景琰微怔。他府中确有二名侍妾,原是当年为他议亲时祁王嫂送来,意欲令他大婚之前先经人事。未料已议定礼聘换过庚帖的英国公长孙女未及过门即香消玉殒,他又常年征战在外,倒让这侍妾二人独守空房多年。此刻忆及,萧景琰对她们容貌如何竟全无印象,不免心生歉疚。

“听我一言,及早将她们遣散为上。若再回金陵,切记莫近女色,越美貌越聪慧的女子,就越可怕⋯⋯”

萧景琰皱起眉头。这蔺公子难得正经一回,打回原形也太快了些。

“你可知,夏江那个老不死假正经,曾经有个年轻貌美的小情人?”蔺晨正色,“正是她,在后宫和民间散布流言,离间祁王和君父。这位前滑国的流亡公主,才是赤焰案的真正幕后推手。”

滑国被灭,已是多年前旧事。该国本为大梁属国,却禁不住大渝的威胁利诱,夹在梁渝二国之间首鼠两端,其灭国经过甚至沦为列国的笑柄。林殊经此一役,回头告诉萧景琰,说赤焰军征讨滑国,一路几未遭遇像样的抵抗,直下王都时,王都城头已早早竖起降旗,武将解甲抛戈,国君与百官除去冠服,在大开的城门两侧白衣列队出降。

“滑国男儿没有铮铮铁骨,女子却时时不忘复国,”蔺晨嗤笑,“那亡国的璇玑公主委身于夏江,炮制赤焰案,于玩弄阴谋诡计一途无人能出其右。若她还在世,我还真不敢让你孤身回金陵。”

萧景琰大睁的双目一瞬不瞬。蔺晨揭出的秘密太过惊人,让他心头寒意陡生。

“仅凭一纸诬告和几封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书信,并不足以让皇上下定决心对皇长子和赤焰军痛下杀手。此案在悬镜司内审理,审案过程和重要证物一直秘而不宣,琅琊阁也不知最终定罪的依据为何⋯⋯”蔺晨轻抚着扇骨上的指印斑纹,“不过,对璇玑公主的行事作风,琅琊阁却再清楚不过。你那校书郎在秘书省所见的书信,只是证物的一部分。悬镜司既能在结案后抽走聂锋的奏折,也能同时抽走其他证物,如果那些证物也是蓄意伪造,用以栽赃陷害落井下石的话。”

“你是说,璇玑公主的人,有可能混入祁王府和林帅府中,将伪造的谋逆书信混入正常往来书信之中?”

“孺子可教,”蔺晨点头赞许,“这也许是方法的一种。璇玑公主的势力如水入砂石,她最擅长的,就是将她的人悄悄安插在各重要人物身边,无论获取情报还是暗下毒手都十分方便。她的那些鬼蜮伎俩,能否令滑国复国虽未可知,假以时日却定能令大梁亡国⋯⋯今上器量小,疑心重,刚愎自用又心狠手辣,这一点简直被算尽人心的璇玑公主利用得出神入化。”

听人如此评判当今天子、自己的父皇,萧景琰却无从反驳,唯有哑口无言。

“赤焰案的次年,璇玑公主亦暴亡,”蔺晨把玩着折扇,无意对这慧极早夭的女子多加置评,“然而时至今日,她的羽翼依然遍布金陵。深宫宫女,朝廷大员的爱妾,螺市街的花魁⋯⋯都有可能是滑族女子,时刻以灭大梁、复滑国为己任。她们的外表有多柔婉多情,内心就有多偏执狂妄。所以,你一定切记,若有美貌女子意图接近你,定要先摸清她的来历。”

晚饭时分已过,因这茶馆也供应酒菜点心,一些谈兴正浓的茶客索性又添菜烫酒,边谈边喝。蔺晨笑对萧景琰道:“这里的酒菜没什么好吃的,我让人备下了野兔和羯羊,此刻也该料理好了,再不回去,飞流要守着餐桌着急了。”



二人回到客栈时,飞流正指使人折腾那台指花傀儡戏。蔺家的心腹大伙计,文能谈判算账,武能安车保镖,拨算盘使暗器无往不利的一双手,遇上这些布袋傀儡却其笨无比,正愁眉苦脸之际,见自家公子爷终于回来,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溜去厨房传饭。

火炉铜镬一一摆上,蔺晨亲自动手,用酒、酱、椒、桂等料调配蘸汁。锅中汤汁正沸,热汽蒸腾,几个大瓷盘里齐齐码着片得飞薄的兔肉和羊肉,另有数盘各色菜蔬。飞流欢呼着踞于桌边用长筷开涮,汤色乳白,沸腾如晴江涌雪,鲜肉殷红,翻滚似风卷云霞,蔺晨开了一坛高昌玫瑰酿,斟满自己和萧景琰面前的酒盏。

西域诸般果品都丰盛,唯有菜蔬难得,遑论冬日。奈何面前这一大一小全不领情,只顾埋头涮肉。飞流自然吃得兴高采烈,萧景琰却心事重重,虽说绝对没少吃,却全然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蔺晨不免有些后悔太早和他谈及战事,本想勾他早日一吐心中郁结,也好认清当前现实,却不想果真如梅长苏所言,早年的赤焰一案,才是萧景琰横亘于心的最大隐痛和心结。

这冬日围炉而涮的拨霞供,本该轻松随意谈笑风生方得趣味,可蔺晨看着眼前大小两只闷葫芦,好不寂寥。今日所谈之事尽是沉郁悲怆,蔺公子一贯风流无状的形容也不得不收敛一二,就更是空虚无聊。一顿饭终于吃完,撤下席去,飞流又拆开了蔺晨带回的枣泥糕和核桃酥,萧景琰也似终于品出了面前玫瑰酿的滋味,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酒盏。

“高昌国的玫瑰酿,西域最好的葡萄酒,从前一直是贡酒。自前年大梁撤了河西与陇右都尉,西域受大梁羁縻的诸属国也相继归附了大渝⋯⋯没想到,跟着蔺公子,还能再喝到这玫瑰酿。”

也许是吃得热了,萧景琰额头到鼻尖都蒙着细汗,面上晕红一片,倒是艳色无俦,只可惜依然悒悒不乐郁郁寡欢。

“殿下若不堕少时的凌云壮志,再度收复河西陇右,又有何难。”

萧景琰猛然抬头,直视蔺晨。

“景琰,你知天下仰慕祁王者众,可知仰慕你的人也不在少数么?”蔺晨含笑端杯,“死而复生,地狱归来,绝好的话本桥段,若再由琅琊阁润色一番,定然在遍天下大小茶馆流传不衰。”

萧景琰却无心陪笑。天下人如何看他,他从来也不在乎。

“再度收复河西陇右,谈何容易。赤焰案后,大梁军魂已灭。赤焰军一日不得平反,大梁军魂一日不安,又何以驱策军中将士尽忠报国驰骋疆场?”

“要为赤焰翻案,却远比查明真相困难得多,而且随时会招致杀身之祸。你又有什么方法,几成把握,能劝谏皇上?”

“既是冤案,自当平反,”萧景琰咬牙,幽黑的眼瞳中有火星迸裂,“景琰无能,唯有生以身谏,死以尸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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