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07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飞流最喜欢逛回鹘集市了。小孩儿戴了顶绣花黑呢小毡帽,脚蹬鹿皮小靴,一身锦绣斑斓的窄腰窄袖皮袄,小翻领,高开衩,利落又俊俏,蹦蹦跳跳快活无比。市场上店铺鳞次栉比,各种腰刀、乐器、香料、皮货让他眼花缭乱,恨不得每样都摸摸闻闻,形形色色的干果和异香扑鼻的烤肉更让他欢呼雀跃。集市还没走到一半,跟在飞流身边的伙计怀里就抱满了种种零碎,而吃得满嘴是油的小孩儿两眼放光,又盯上了路边搭建的一处戏台,台上上演的,竟是南方常见的指花傀儡戏。

台上正演到两军对垒。领军的大帅一身明光铠甲威风凛凛,唱念做打栩栩如生,骑兵、战车、弩手一应俱全,声势甚众。小孩儿看得目不转睛,蔺晨在一边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回头示意身边的伙计。

伙计面有难色:“公子爷,这个实在是没法拿⋯⋯”

蔺晨收了折扇遥遥一指:“放车上。”

那就是说只要傀儡戏道具,不带演戏的艺人。伙计定下心来,上前去跟戏班套近乎,讲价钱。蔺晨领着飞流继续逛,听见自家伙计小声念叨:“宠孩子也不是这个宠法⋯⋯”

蔺晨摇着扇子,心里苦笑:你肯宠,还要人家肯领情。小飞流一派天然纯真,给个果子就能开心半天,可后边车里的那位,这一路谨小慎微伺候着,却从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可惜了他那身和飞流一般风流俊俏的回鹘衣衫,从里到外都是品味高雅的蔺公子亲自挑选,可上了他的身,蔺公子都没机会好好欣赏过。这人一不赏景二不逛街,以飞流的名义搜罗来的许多奇巧物件都堆在车上给他解闷,似乎他也没什么兴趣。蔺晨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拖出来遛遛,再这么四体不勤不见天日下去,只怕都要发霉长蘑菇了。

算来萧景琰混在他的百人商队里已有二十余日。满载货物的驼马队伍从北燕王城出发,浩浩荡荡向西域行进,蔺晨告诉萧景琰,他们要取道于阗、龟兹、焉耆,经吐蕃入大渝境内,然后转而向南,由云南回大梁。其时萧景琰在他一番推拿下刚刚从昏睡中醒转,就见马背已换了华车,车窗镶嵌的云母琉璃隐隐透出雪色天光,蔺公子摇着扇子,斜倚在他身边懒散悠闲地指点路途风景。车内熏香清淡和暖,马蹄声轮毂声平缓轻快,仿佛他们不是在敌境亡命逃匿,而是在柳丝轻拂桃李烂漫的西子湖畔漫步徜徉。

萧景琰记挂着前线战况,更心知这人最爱看他心急火燎怒形于色,索性按捺性子安之若素。连日里静心思忖,也知蔺晨所言不虚,他的一己之力对战局并无多大裨益,而燕人素来不善攻城,骑兵冲锋的优势在城坚壕深的邠州城下无从施展。天气一日日愈加酷寒,萧景琰判断,这僵持不下的局面应该会有转机。

马是老实本分的良马,车是舒适华丽的轩车,路是宽阔平坦的官道,萧景琰的皇子派头在蔺公子面前更是端得四平八稳,等闲绝不下车一步,每日只窝在那层层堆云积雪一般的羊毛厚褥里拥着狐裘睡得霹雳不惊。

蔺晨手握四境列国钤印的官牒,一路顺风顺水畅通无阻。路途遥远,难免风餐露宿,但每到一处市镇,都有蔺晨自家的商号,在自家旅栈落脚。萧景琰暗暗观察,沿途休整时蔺晨已将部分货物倒换过几次,随行人等也在各分号分批更换过。及至高昌境内,初上路时的那百来个伙计里只余三五张熟面孔,想来这几位应是他蔺公子的心腹。

萧景琰虽说没什么好脸色,却也不见外,每天除了睡就是吃。自家酒楼里精心准备的佳肴美馔虽换不来他一个笑脸,路边摊头的面汤胡饼他倒也不嫌弃,眼看着萧景琰本来就不小的食量日日见长,蔺晨心底忐忑,不知他这般养精蓄锐风平浪静,是不是又在酝酿下一次的不辞而别。

蔺晨自家的客栈总有信鸽出没。每次入住,蔺晨都会收阅许多以密文写就的信函,有些阅后即焚,有些会一一回复。蔺晨并不回避住在他隔壁的萧景琰,常常还将梁军前线军情告知于他。继萧景宣之后,主帅谢玉也已回金陵复命,梁军主力后撤收缩至辽河一线布防,受各州郡守将节制,仍由夏江总督调度。邠州已是孤城,后方粮道既已被燕人切断,更兼日日伤亡减员,奈何既无补给更无援军。

所幸燕人的情形更不乐观。围城的燕军已发疾疫,疫情日渐失控。蔺晨将手中一张用梁文书写的小小绢帛递给萧景琰:“慕容沣给我的信。要看吗?”

萧景琰接过,不禁皱眉。这封信看来是慕容沣亲笔无疑,句法不顺错字连篇,好在萧景琰也看懂了如下内容:幸而他六殿下高瞻远瞩掐准时间让蔺晨远走高飞否则他定然被充作军医生死未卜;来年和梁人再战这场仗该轮到他来打;上次有一面之缘的那名梁国降将在蔺晨出发的次日离奇失踪遍寻不获⋯⋯

以及,兴平公主已含恨退兵。

邠州暂时安全了。萧景琰长长吐出一口气,把信交还给蔺晨。难为他慕容沣一条粗犷汉子能在这方寸之地写下这许多废话,萧景琰想,这北燕六皇子和蔺公子的感情倒真是不错。

蔺晨将那绢帛和数张密文纸条一道扔进火盆,又退开一步,望着萧景琰笑:“之前只觉得你生气好看,现在看来,笑笑也不错。”

萧景琰不自觉的微笑顿时僵在了脸上。蔺晨却浑然不觉,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今日时辰还早,这街上有家茶馆,梁人开的,一起去坐坐?”


飞流鼓捣着那台傀儡戏十分入迷,二人于是撇下小孩儿上街去。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穿过大半个集市来到这梁风浓郁的茶馆,还未进门,却听见回鹘小调从一楼大厅中传出。

萧景琰跟着蔺晨在二楼雅座坐定。黄昏时分的茶馆依然十分热闹,一楼灯烛通明,二楼却既未掌灯也无客人。借着楼下的亮光,伙计熟门熟路地摆上几样干鲜果品和江南茶点,用琉璃杯泡上茶来。萧景琰看那银绿隐翠的幼嫩叶芽在汤水中翻飞舒展,茶香漫溢,竟然是洞庭碧螺春。

茶烟袅袅,萧景琰捧了那琉璃杯浅尝了一口,眉眼也舒展开来。蔺晨挑了挑眉,含笑看他。

“我以为你不喝茶。”

“既有闲暇,喝也无妨,”萧景琰吹开上浮的茶叶又喝了一大口,“如果都用大杯不用小盏的话。”

他眉眼间浮起的盈盈笑意在昏昧光线里若即若离。蔺晨忽生错觉,他们不过是普通的行商与游侠,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终将并肩携手浪迹江湖。

可哪怕是普通的行商和游侠,也绕不过千金一诺快意恩仇。

一楼大厅中央,有艺人击鼓而歌,鼓点节奏错落,曲调随性自在。萧景琰放了茶杯向楼下望去,见那击鼓的老者和唱曲的少女虽是回鹘装扮,却是梁人容貌。

“来这茶馆大都是梁人,大梁走西域的行商到了这一站,都爱来这里会会友人,互通消息。”

萧景琰目光灼灼地看他:“所以,其实蔺公子才是幕后老板?”

蔺晨笑笑,不置可否。楼下一老一少的表演告一段落,少女拿着毡帽逐桌收赏钱,更有熟客叫着让老者说书讲故事。

他们的位置视野很好,楼下的喧哗笑闹声声入耳一览无余。蔺晨收了折扇轻敲手心,听那老者清清嗓子,笑问孙女:“今天讲点什么?”

少女转着眼珠似在认真考虑,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已操着西北官话叫道:“说战局!邠州城还能守多久?”

此语一出,茶馆中一片哗然。

“北边传来的消息,邠州城内早已粮尽,连天上飞的麻雀和地底打洞的老鼠都吃光了,可有此事?”

“燕人说,城中大乱,百姓易子而食,折骸为炊⋯⋯”

“听说那守城的戚将军把城中五十以上老人和十五以下小孩都杀了熬尸油,向燕人发起火攻⋯⋯”

老者并不答言,静候那纷纷纭纭的骇人之语次第平息,才慢悠悠开口。

“这些都是燕人传谣,意在瓦解我梁人矢志抗敌之心,如何能信。”

众人疑虑难定又议论纷纷,老者低头给自己倒茶。少女嗔道:“爷爷,您倒是细说说,邠州究竟战况如何啊?”

这少女声如新莺出谷十分动听,众人于是噤了声,又向老者望去。

老者从宁武关溃败讲起,直讲到北燕兴平公主兵临邠州城下。邠州历来是北境重镇,民风勇悍,能耕能战,宁死不降。太守亲上城楼鼓舞士气,文臣武将戮力一心,多次击溃燕人进攻。然而顽抗更激起燕人的好战之心,调来多张三十石重弩发动强攻,因邠州周边地势平坦无炮石可用,燕人竟在数百里之外以黑火炸山取石,再迢迢运来攻城⋯⋯

“太守大人和守城的聂将军阵亡后,靖王旧部戚将军入城接防。这位戚将军在大非峪逃出生天,收拢残部,即被宁国侯遣往邠州。大非峪一役惨烈非常,靖王的三千虎贲军虽击杀了近十倍于己的敌人,却几乎全军覆没。这位戚将军因在侧翼布疑阵诱敌而得以幸免,疾驰回宁武关求援却被拒,意欲单兵折返大非峪同靖王会合又受阻。昔日主将与数千同袍尽数罹难,这位戚将军也是性情大变⋯⋯”

众人唏嘘不已,少女扑闪着眼睛看向老者:“都说哀兵必胜,这戚将军⋯⋯”

老者点头:“大非峪一役后,梁军连清理查勘战场,为殉国的虎贲营烈士收尸都做不到。为此戚将军和宁国侯有数次争执,皆被以不顾大局贻误军机斥回。而从未踏足战场一步的康王,草草收殓了一具无头尸,就回到金陵,去报他皇弟的凶讯和他自己的战功了。”

众人默默无言。萧景琰垂眼,从果盘里拈了颗核桃慢慢剥。只听那老者又道:“要说哀兵必胜,也的确如此。戚将军困守孤城月余,令燕军无计可施。久攻不下,兴平公主遣使入城说降,竟被他活活宰杀,割下头颅悬于城头,将血肉分与众将士共啖⋯⋯”

萧景琰愕然。人群中有人拍桌叫好,蔺晨悠悠然喝茶,抓了他手里剥好的核桃仁扔进自己嘴里。

“爷爷⋯⋯那靖王殿下,真的战死殉国了么?”

茶客中有人答道:“梁军和燕军众口一词言之凿凿,只怕⋯⋯”

老者幽幽一叹,击节而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蔺晨轻声相和,直视萧景琰,“景琰,你想过吗,大非峪一役,根本就是一个局。金陵一片泥淖,有人意图陷你于死地。此时他们既然当你已死,正可就此脱身远离乱局。”



评论(38)

热度(422)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