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04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蔺公子别来无恙,”来人身姿魁伟仪表堂堂,锦绣皮袍镶滚紫貂饰边,一身燕人贵气,对一脸嫌恶远远避开他的飞流视若无睹,还要学梁人笑吟吟地拱手为礼,“宝号的掌柜对我诉苦,说酒窖囤积的打算年底卖个好价的会稽女儿红被公子爷洗劫一空,不知⋯⋯”

话犹未毕,这人就看见了满桌的空酒坛,和趴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省的人。萧景琰梳着梁人发式,一身燕军下等兵士服色,看得来人兴味大起,径直踱过去想拎他起来看个仔细。

蔺晨折扇一抖,拦在他面前。

“六殿下对我家的酒窖感兴趣,尽可以向掌柜预定,只要预付全款,莫说是六十年陈酿,上百年酒膏也手到擒来。”

“本来我倒是对宝号的陈酿有兴趣,”那六皇子慕容沣也不生气,依旧满面春风,只是那满脸的笑都朝向了趴在桌上的萧景琰,“可现在么,我更感兴趣的是,究竟什么人有福气能喝到蔺公子的酒。”

看他收了动手动脚的企图,蔺晨也撤回了折扇,悠悠摇扇摇得莫测高深。

“令姐在大非峪一役中俘虏了几个梁人,殿下想必已经知悉。”

慕容沣在桌边坐下,了然点头:“听说都是梁国七皇子部下,四哥审讯无果,已经全都杀了。”

蔺晨瞟了萧景琰一眼,轻笑着摇头。

慕容沣心中一动:“他究竟是⋯⋯”

“他确认的身份是靖王副将。听大非峪一役下来的将军们说,这人箭法极精,还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蔺晨看慕容沣眼中兴味越来越浓,又轻飘飘挑了一句,“令姐将他俘获后,可是留他在自己帐中住了好几日。”

慕容沣的目光在桌上的空酒坛上转了一圈,和蔺晨相视一笑。

“蔺公子费心了。”

“好说好说,”蔺晨折扇一拢敲着手心,笑得洒脱,“这十坛女儿红,就记在殿下账上了。”

“兴平从他身上⋯⋯”慕容沣忽地笑得几分猥亵,“已经得到了什么好处吗?”

蔺晨正色:“公主的私事我是不知。只知公主令他呈上河间六郡图籍,他既未从命也未拒绝,因为当时伤势颇重,公主惜才,也没动刑。”

“大非峪一役,白白便宜了兴平那母老虎。听说梁国七皇子单兵来袭,交战不久又一力后撤,兴平以为前方有伏,一度不敢追击。梁人用兵一向多行诡诈,此役却败得蹊跷,皇子单兵深入我境,梁军主力却避入宁武关不出;皇子孤军被围力战三日,却无一支援军来救。你想,若梁人在谷口设伏⋯⋯”

慕容沣望着萧景琰唏嘘不已,忽又想起蔺晨刚才的话,回头道:“你刚才说,兴平也还没能得到六郡图籍?”

蔺晨点头:“所以,我已告知公主,此事在下或可尽绵薄之力。”

慕容沣闻言,勃然大怒:“你不是答应图籍绘制完毕是给我的吗?”

蔺晨掂起萧景琰没喝完的半坛酒,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浅啜了一口:“殿下该不会以为,这图籍是不花钱的吧。”

“这个我自然明白,可是⋯⋯”慕容沣恨不得将酒坛拍在他头上,却只能强压怒火。

“只要殿下出得起价钱,图籍自然是先行奉至殿下手上,”蔺晨放下酒杯笑得诚恳,“至于殿下再将它转赠于谁,是不是又改动了几处,我一概不知。”

慕容沣愣了一刻,待想明白此节,又放声长笑。

“好,蔺公子果然会做生意。得遇公子,是我慕容沣三生有幸。”

蔺晨点头赞同:“在下只愿殿下如愿承袭汗位,否则,就是在下的不幸了。”

听他此言,慕容沣笑得更是爽朗:“来日我做了草原王,必定令公子做这普天下第一富有之人。”

蔺晨也笑,笑得谦虚:“不敢不敢。只是这次为殿下跑的这一单生意,您又打算让给我几成利呢?”

慕容沣的笑容一滞,随即又缓和,手大度一挥:“但凭公子开口。”

蔺晨比划了一个手势。慕容沣再度变色:“四六开?你要四成利?蔺公子,这一批货不说别的,单就只那五十车海龙皮⋯⋯”

蔺晨冷笑。

“殿下,四六开,是我六你四。这笔生意做成,六郡图籍算我附送,做不成,殿下不妨另请高明。”

慕容沣握拳瞪眼,却撂不出一句狠话。他那批货的数量和价值都太惊人,以他在北燕王族一贯低调谦逊的作风,想要秘密而稳妥地将这一大批贵重货物变现,再换成西域的良马和吐蕃的兵器,唯有依靠商号遍于天下又身为梁人的蔺晨。

所以这人才如此有恃无恐。蔺晨悠悠然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正要端起,慕容沣一拳砸在桌面上,将他的酒杯也一并砸飞。

被惊醒的萧景琰迷迷瞪瞪抬头,正看见这北燕皇子圆睁怒目瞪着蔺晨:“成交。”

蔺晨顺手拿过萧景琰的酒杯,给自己重新斟满,向慕容沣举杯为敬:“得意须尽欢,千金还复来。六殿下,蔺某做生意从来是大家都有得赚,断然不会让合伙人吃亏的。”

燕人长于掳掠疏于算计,慕容沣尽管也是燕人中能谋会算的佼佼者了,却也难得明白这兵连祸结之时,他这批货被蔺晨在西域倒腾一番,究竟能翻出多少利润。不过蔺晨的确从未让他吃过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这利益联盟还得一如既往地和睦相处下去。此刻顾不得计较蔺晨的趁火打劫,慕容沣的好奇心被正襟坐起的萧景琰挑了起来。

这人斯文柔弱得分明就像个姑娘。腰肢胳膊细成这样,传闻中还说他迭射连环,箭无虚发,于百步开外取人性命?慕容沣觉得传言实在荒谬,十分想在他脸上身上捏个一把两把试试深浅,但毕竟常和梁人打交道,心知既想拉拢此人,面上就绝不可轻忽唐突,须得摆出礼贤下士的风度,做足谦谦君子的派头。

“在下慕容沣,是蔺公子的好朋友。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萧景琰茫然失焦的眼神渐渐定格在他身上:“列战英。”

他既不提自己梁人身份,也不说旧日番属何军,且算是已默认降将身份。又不以下待上向自己见礼,莫非是认了自己这个“蔺公子的好朋友”,只论私交不谈军事?

北燕的六皇子慕容沣,早年也曾隐了身份深入梁境游历四方,对大梁风物称得上博闻多识。此时他反客为主,拿了酒坛亲自斟酒,随性攀谈,从如何鉴赏女儿红的年份,谈到梁国各地名酒的差异,继而话头一转论起燕马和天马孰优孰劣。萧景琰镇定如常神情自若,刚刚与蔺晨二人对饮时,分明一副话不投机爱理不理的模样,此时居然和北燕皇子言谈甚欢一见如故,听慕容沣的高谈阔论听得专注,偶尔接话也接得滴水不漏。飞流早就不耐烦地去睡了,窝在大帐一角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蔺晨手里转着酒杯,冷眼看这初次见面的两个人,话题已从北燕战马如何吃苦耐劳,在苦寒高地的长途奔袭上更优于大宛天马,又转到制作一张顶级良弓最快需要多久。

这萧景琰果然是喝高了就忘乎所以的,蔺晨看着慕容沣的亲兵被唤进帐来,将一张劲弓交到萧景琰手中。

萧景琰凝视手中劲弓,目光温柔。修长的手指抚过弓把,又轻轻拨动弓弦,弦音清扬。蔺晨正要出声拦阻,萧景琰已拉开了弓,稳稳持满。虽只是试弓并未放弦,也依然是凝神静气、志正形端,看他开弓的姿势,慕容沣毫不掩饰激赏之意,蔺晨却只觉心头无名火起。

燕人的角弓为了便于骑射而设计,形制短小而射程远,威力大。慕容沣这把弓自然是强弓,蔺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整以暇地看着萧景琰,想他箭伤未愈在燕人面前逞强,究竟能撑到几时。

弓干强劲有力,开弓顺如流水。萧景琰卸了力,不动声色地将弓递还给慕容沣。慕容沣一面将弓推给他赏鉴,一面细说这弓的由来:弓背的干材来自渤海国的千年紫杉,仅揉木驯弓就用了一年之久;弓腹所用牛角选自草原上初长成的健牛,牛角长达二尺八寸,质厚而润泽;弓弦用整根牛背筋,是他亲手将其一根根剥出,又搓揉缠绕而成⋯⋯

漠北草原上的勇士,日常生活就是战斗和制作弓箭。燕人自负射艺高超,任何弓箭都能轻松驾驭,因而制弓往往流于粗放。这把弓则不然,萧景琰摩挲着弓腹上的牛角薄片,白、青、玄三色纹理莹润细腻,毫无瑕疵,弓干和牛角贴合紧密浑然一体。慕容沣还在侃侃而谈治弓的心得,萧景琰忽问道:“殿下这张弓,用的是什么胶?”

燕人治弓,自然多是就地取材,多用牛胶马胶,也有用鹿胶。而这张弓的用胶显然都不是。慕容沣爽朗一笑:“以将军所见,这是哪种胶?”

萧景琰沉吟了一刻,缓缓道:“殿下这张弓,粘合处平滑无痕,弓干之韧,兽角之劲皆借此胶得以发挥到极致。我想,应该是东海的鱼鳔胶。”

慕容沣哈哈大笑:“果然好眼力。将军可是好奇我大漠何以能得鱼鳔胶?将军若今夜就启程随我回王城,我不仅为你引荐熬胶的师傅,这张弓也一并奉送,如何?”

萧景琰默然不语。虽说东海匠人能熬制鱼鳔胶的大有人在,然而慕容沣的这张弓,用的却是最好的那一种,轻薄而黏力极强,又极富弹性。能熬制这种胶的,只有东海水师属下的造船技师,据萧景琰所知,数十万水师大军中,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这北燕的六皇子,竟然已将触手伸到了远在兖州练兵的东海水师了么?

萧景琰抬眼,正要应承慕容沣,蔺晨折扇啪地一开,拦在他二人之间。

“六殿下,此地是公主的营帐,列将军此刻还是公主的战俘。去年,公主和四殿下为争夺一名马奴闹得大可汗大为光火,你可还记得?”

萧景琰脸色骤变。慕容沣犹疑片刻,又展颜笑道:“将军不必多虑。我此番回王城,即向父王举荐你为我大燕王族子弟教习箭法,不出五日,定当备好冠服前来迎接。”

蔺晨冷着脸摇扇子。萧景琰向慕容沣客套致谢,慕容沣笑道:“我燕人练箭,以勇力为先,以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为靶,箭矢一发,志在必得。将军刚才却说,射箭之初,心如止水,以不变之心,应万物之势。无情无欲,无射无我,物我两忘,方为精射,实在令我耳目一新,醍醐灌顶⋯⋯”

慕容沣心中想着却没有出口的是,以萧景琰的体格,能轻松拉开他的八石强弓,必然有他特殊的发力技巧。而看他开弓的姿势,远比一般北燕子弟更轻灵利落,虽未亲见他发箭,但最简洁的也必定是最有效的,他完全相信萧景琰骑射的技巧也同样精准,军中对兴平的这个战俘应当传言不虚。

听闻兴平公主将这个梁军俘虏藏在营中多日,今夜一见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北燕有控弦之士二十万,勇不可当, 如果萧景琰的箭道能为燕人所用,不必勇力过人亦可箭无虚发,则妇孺亦能引弦而战,北燕的战力将大为提升⋯⋯慕容沣急于向大可汗邀功请命,于是匆忙告辞,连夜赶回王城。

目送慕容沣出帐,萧景琰侧耳倾听,听那一队精骑蹄声嘚嘚,终于离营远去,这才长吁了口气,给自己斟酒。只是手腕却不复稳定,轻颤的手指稳不住酒坛,酒液淋漓,洒在桌面上。

“既应承了六皇子,也算正式降了燕人,”蔺晨轻哼了一声,起身又添了几块木炭,将炉火拨得更旺些,“令燕人疏于防范,倒是个逃走的好时机。”

“谁说我要逃走?”萧景琰索性举起酒坛一大口灌下,又红着眼睛望蔺晨,眼神迷离,“六皇子带路游历北燕王城,我为什么不去?”

蔺晨逼近了看他。看他唇角还挂着笑,脸色却越来越白,不由得叹气。

“难道你真想去王城,去找东海水师的叛徒?”

萧景琰倏地站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又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似乎忘了你是谁,列将军。”

蔺晨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摸到他右手拇指的指节内侧时,蔺晨的手指稍稍一顿,萧景琰惊觉收手,瞪着他,颓然坐下。

“现在,脱衣服,”蔺晨拿出药箱杵在他面前:“让我看看,除了肩背上那处箭伤,还有几处伤口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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