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一 折杨柳 03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邠州曾经是赤焰军出关伐燕的后方大本营,城高壕深,城中囤粮充足,四围的坞壁堡垒坚固无比。燕军围城已两月有余,久攻不下兼之马瘦人乏,大可汗已数次传令攻城的主将兴平公主退兵。然而公主心有不甘,尽调营中精锐倾巢而出,冀望最后一搏。

营中留守的只剩下老弱伤兵,另有以备战损更换的百来匹战马,以及兴平公主迟迟不愿押送王城的一名敌将俘虏。也许她坚信萧景琰必能为她所用,也许她只是不肯让他落入她的兄弟手中。

当日大非峪一役燕军虽胜,亦是惨胜。是役中,萧景琰深陷重围箭矢已尽,仍白刃力战数十人,只因身被十余创血流如注以至昏迷落马,方才为燕军所俘。起初,留营的燕兵对萧景琰颇为忌惮,而日子一久,又发现他虽冷淡寡言,竟也十分谦和勤谨。

比如,自从能在营中随意走动,萧景琰就常常去帮燕兵侍弄战马。蔺晨给他用的伤药确有奇效,外敷加内服,伤势已痊愈大半,虽还不能拿刀弄剑,日常行动已是无碍。燕营靠近水源,萧景琰常常会在晴和无风的正午牵几匹马去河边刷洗放牧,至日色西斜方缓辔而归。草原夜间奇寒刺骨,留营的燕兵也怠惰,无人肯喂夜草,只有萧景琰夜半起身,独自穿过夜静霜白的营地,去马厩喂马。冷月无声朔风如刀,却是萧景琰难得的自在时刻。值夜哨兵和他混熟了,彼此还会打个招呼问候一声,就是看见他牵马出营小跑一圈也不会阻拦。军中男儿谁不爱良驹,更何况,萧景琰被俘时伤重几近不治全军皆知,就算他敢逃,也决计不可能活着逃出燕人的草原。

萧景琰和燕兵日渐熟稔,燕人的战马和他更是感情日深,尤其是兴平公主的爱驹赤云骢。赤云骢通体赤金四肢修长神骏无匹,一望而知是来自大宛万里挑一的天马,只因蹄铁损坏受了轻伤,公主心疼它留它在营中休养。萧景琰也对它特别照顾,夜里总是偏心喂精料给它,这赤云骢也颇通人性,不多时即对萧景琰俯首帖耳依恋非常。

燕军扎营处地势甚高,而周遭绵延数百里尽是丘陵起伏,将北燕王城环抱其中。这日黄昏,萧景琰策马出营数里,登上了附近一座山丘。极目远眺,北燕王城在欲暝暮色里隐约可见。

萧景琰把近日所得默记心中。忽见远方白衣翻飞,一骑御风而来。

那马背上人放声清啸,萧景琰胯下的赤云骢亦扬鬃跃起应以长嘶,不顾萧景琰勒紧辔头,竟撒开四蹄,向那来骑欢快地小跑过去。萧景琰揽辔皱眉,这人爱现竟至于斯,每次出场都要如此浮夸么?

来人当然就是多日不见的蔺晨。

萧景琰瞥他一眼,淡淡道:“我现在的身体,就是逃跑也跑不出太远,蔺公子又何必气急败坏。”

蔺晨全然不顾素日里的潇洒风度,偏要气急败坏给他看:“你如此明目张胆,真以为燕人看不出你在探察军情么?”

萧景琰眸色微敛目光如炬:“燕人自负。你不说,谁会想到?”

时至今日,他竟还是信不过他。蔺晨觉得气急败坏完全不足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萧景琰。我既然救回你一条小命,自然不想你再随便扔了。”

“可你却协助慕容沣的谍探潜入河间六郡窃取情报,不是吗?”

蔺晨微怔了一刻,少顷,又眯起眼睛笑了。不再气急败坏,蔺公子还是那个翩翩佳公子。

“你说得不对。不是协助,那些谍探本来就是我的人。你知道,如今边郡军情紧急,以燕人的身量和容貌,无论如何易容也无法蒙混进城的。”

萧景琰怒极无言,拨转马头径自回营。蔺晨在他身后笑:“因为是我的人,所以最终将什么情报交给燕人,也都取决于我。我可以给你机会巴结我,你要不要试试?”

萧景琰猛然勒马调头,瞠视着他。

蔺晨缰绳轻抖碎步跟上。

“试试总没有害处。没准我就对你言听计从了呢?”

萧景琰咬着牙,一字一顿:“如何,巴结。”

蔺晨扬鞭一笑:“陪我喝酒。”


蔺晨帐内的炉火很旺。萧景琰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莹亮而幽深,他看着蔺晨撸起袖子,将一摞整齐的油纸包一层层打开,下酒菜一样样摆出来。

水晶肘花,胭脂鹅脯,茶香小排和酱鸭舌。

萧景琰眯起眼,冷冷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人,狐疑大过惊喜。无事献殷勤,他究竟所为何来?

地道的江南小菜,自然不能配草原的青稞酒。琥珀色的酒液从颇见年头的古朴瓷坛里倒出来,竟是地道的会稽女儿红。

萧景琰率军辞京时,正是蟹肥螯满,桂子飘香的时节。那日适逢中秋,他得以入宫问安,刚在芷萝宫坐定,母妃才为他剥了一壳蟹肉,斟上一杯黄酒,梁帝就宣他武英殿面圣。

然后呢,清点兵将、修缮甲胄、整肃军纪、操练战阵、誓师出关⋯⋯诸般要务紧凑繁冗,竟不曾再入宫向母妃辞行。如今,燕人盛传梁国七皇子已阵亡,不知他那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母妃可已听到这个消息?

萧景琰注视着眼前的酒,一口口慢慢喝下去。这窖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极品女儿红,入口甘甜香糯,回味醇厚绵柔,温得恰到好处,却勾起了他一丝缠绵苦涩的乡愁。即便他心中对金陵并无几分眷恋,这口腹之欲却还是放不下家乡的,萧景琰面上仍是淡淡地无甚表情,眼圈却有些红了。

蔺晨也不多话,只是一杯杯为他斟酒。萧景琰更是无话,酒来就喝,爽快得很。这第一坛女儿红下肚,蔺晨就看出了玄机。

蔺晨见过各种酒徒,其中一种,爱喝却不大敢喝,喝上了又谁也拦不住,乃是因为这种人平日里谨言慎行,酒酣耳热时却一反常态狂诞放旷之极。蔺晨判断,这冰山一座的萧景琰,没准喝高了就会热情如火。

蔺晨冷眼旁观,此刻萧景琰紧盯着酒坛的眼神,与一个体态微丰的美人儿面对精致甜点时毫无二致。如果是后者,蔺晨会体贴地劝她浅尝辄止,对萧景琰,蔺晨却只想把他灌醉,看看他醉后失态究竟是何等风致。

好在萧景琰不需要他灌,有一杯喝一杯,出奇的乖觉。蔺晨忽然记起,大概他不过是认真来巴结自己的。

想到这一层,蔺晨斟酒的兴致顿时就没了。而萧景琰兴致却高,竟自己拿过酒坛拍开封口,仰头就灌。

蔺晨一手支颐,懒洋洋地看他醺红的双颧和波光横流的眼睛。

“飞流啊,蔺晨哥哥要和这位哥哥说说话,飞流在帐外守着,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好不好?”

“哦。”飞流抱着肘花和排骨出去了。

萧景琰凝神望着手中的空酒坛。女儿红让他面上的线条松弛柔软了许多,可眼神和语声依旧没什么温度。

“说吧,要我为你做什么?”

蔺晨回神:“我不过想交你这个朋友。”

“我却交不起你这个朋友,”萧景琰直面他的双眼,眼中有雾但还算清醒,“你知道我是谁,我对你却一无所知。”

“你若想知道,我说也无妨,”蔺晨笑,“你是江南人吧?唱个采莲小调我就告诉你。”

萧景琰大约已经醉了,不仅没有动怒,竟然还回他一笑。

“你是什么人,也并不难猜。”

“哦?”

蔺晨颇感兴趣地挑起眉毛。

“我曾在夜半见你以长啸唤来金雕,取得密信。我猜你大概是边城哪位州牧的公子或幕僚,趁边徼多危,勾结外族大发国难财,”萧景琰的声音低下去,似已倦了,又似不愿再多看他,只将头埋进双臂间,沉声喃喃,“叛徒,大梁的叛徒⋯⋯”

蔺晨失笑:“可你却没有杀我。”

“我杀得了你么?”萧景琰又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他,“问题出在边郡,解决问题的根本却在于朝廷。大梁的危局不改,你这种人又怎么杀得完⋯⋯如今,我不是还要感激你救了我,又直到现在都还没出卖我么?”

萧景琰的眼底汹涌着无望的痛楚,蔺晨忽地失去了玩笑的心情。

“若是我告诉你,我真的就是个商人,你信不信?”

萧景琰无谓地笑笑。

“我毕竟救过你的命,”蔺晨幽幽长叹,“就换不来你一个倾心相待么?”

“你救我不过是服从燕人的命令,”萧景琰冷笑森然,不齿亦不屑,“你若要一直挂在嘴边,我这条命还你也无妨。”

萧景琰支撑着瞪了他一会,睫毛的阴影翕张颤动,终于阖在了下眼睑上。他伏在酒桌上不动了。蔺晨看看东倒西歪满桌乱滚的空酒坛,无语叹气。梅长苏怎么从没提过,萧景琰是这么难搞的一个人?

飞流却一头撞了进来,俊秀的小脸上满是不悦。

“来了!”

“谁来了?”

小孩的不悦放大成厌恶:“饿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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