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楔子

有声by @关公面前舞大刀 


朱四爷的商队赶在日落之前进了晋城。

这几年北边不太平。燕人边衅不断,大梁武备疲弱,大梁无力将燕人逐回漠北,好在北燕也无心将战火烧到中原,旷日持久的时战时和,遭殃的都是北疆的百姓。

朱四爷这一路就颇为艰险。然而商人重利,两国既是战时状态,中原的丝绸茶叶,北国的皮货药材,价格比五年前翻了十倍不止,许多珍奇之物有价无市,有货在手几乎可以漫天要价。朱四爷走这条路线已有多年,和一路哨卡的守备军头都熟,方才有惊无险,不过这沿途的盘剥比起往日也更厉辣了些。

边境不宁,贻误了农时,更有大量边民扔了田地房产举家内迁。秋收季节,城郊大块的农田却是一片荒烟蔓草,零星的燕人牧民甚至将毡房帐篷搭建在抛荒的田间垄上,明目张胆放牧牛羊。四爷随着他的马队走在城中愈加空旷冷清的街道上,一边在心里盘算这批货走到金陵该卖个什么价才有得赚,一边就远远望见了洞明春那熟悉的招牌。

虽说是官驿更安全,但朱四爷每次来晋城都必定光顾洞明春,而且要早早遣伙计快马先到提前预定。江湖客都知道,这里是边城的消息海,大到大梁和周边邻国的朝局动向,小到琅琊榜上美人的花边新闻,只要你会打听又够耐心,总会得到想要的消息。

残阳如血暮霭沉沉,这荒圮颓败的边城街市更见萧索肃杀,然而晋城最大的客栈洞明春,永远是门庭若市。

让手下的伙计去安顿马队,朱四爷信步走进一楼的酒馆。唯一的雅间已经被人占了,朱四爷朝那大开着门却又用屏风挡了个严实的房间瞥了一眼,走到角落里的桌子旁坐下。

“五年杀了三位太守,朝廷也真咽得下这口气?!”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大厅中央炸开,众人的喧哗声一滞,齐齐望向拍案而起的少年人。这锦衣少年不过弱冠年纪,头束金冠腰悬宝剑,一望即是豪族子弟。身旁一名仆从模样的男子紧张地环视四周,暗扯他衣袖叫着“公子”,同桌几个江湖豪客却不以为意,继续高谈阔论。

“燕人在河间六郡大肆寇掠,杀人放火,朝廷坐视不理,只怕是根本不敢对北燕宣战吧,”座中一位佩刀汉子摇头嗤笑,“这几年燕人屡次挑起战端,大梁哪次不是被打得灰头土脸?只要燕人还没有打过江淮,金陵也就装聋作哑罢了。”

“只恨⋯⋯”锦衣少年咬牙捏紧了拳头,终于还是把后半句话咽下肚去。

“只恨金陵那些王公贵族,没有一个是血性男儿,”邻桌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接过话头,中原官话里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今春燕人杀汜州太守,放火烧城,劫掠百姓过万,牛羊无数,邸报传到金陵竟被压下,说是适逢皇上生辰,不能让凶讯惊了圣驾。”

大厅中一时默然。座中诸人各自叹息,自怜时运不济。洞明春的客人,不少都是边城各郡的富家大户,路过此地就是为了往东南逃难。此刻许多人已无心吃饭闲谈,各自结账离席,座中又多了几分嘈杂。

这时又有一个清甜脆亮的声音响起:“爷爷,皇上生辰不是要大赦天下吗?恩赦的敕令什么时候能到啊?爹爹和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声音实在悦耳,问题又实在犀利,厅中诸人不免都向发声的少女望去。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正偏头望着坐在她对面的老者,老者放下手中的酒杯,轻抚她的发顶,却无一言回答。

人人都知道为什么恩赦迟迟不来。答案哽在胸中,又怎么吐得出口。

“爹爹和大哥,不过是偷了义仓一袋粮。兵祸连连又逢蝗灾,官府为什么不开仓放粮?说是义仓的粮也要准备军需,只怕朝廷的军队还没到,就先被燕人抢光了!”

这少女辞锋甚利,已打算离席的几桌客人索性又坐下听热闹。先前那锦衣少年接话道:“小妹妹,皇上大赦天下,恩旨里本就没有河间六郡。皇上⋯⋯大概已经放弃六郡了吧。”

那少女一怔,红了眼圈就要滴下泪来。

老者拍拍她的手,一声长叹。

“将大好国土拱手让人,大梁也不是没有先例。五年前赤焰军坚守灵州,九死一生才将大渝人赶回高寒山谷之间。前两年大渝反扑,金陵却说虎狼之师不可与之争锋,且战且退,放纵大渝步步紧逼,终于将整个河西蚕食鲸吞⋯⋯”

老者提起数年前的赤焰旧事,座中众人尽皆噤声。只有那少女揉揉眼睛,天真地问道:“偌大大梁,就没有一个人敢领军和大渝决一死战吗?”

“朝中那些大人们,有的认为河西崇山峻岭荒芜贫瘠,远不如江南富庶安逸,失也无妨,有的虽明白祖宗基业不可毁弃,却无能也无力领军驱除戎狄。那年,只有一位年轻的皇子,力主灵州不可不守,河西绝不可失。”

“哦?”

少女瞪大眼睛,神气灵动。这一老一少倒像是说书的,洞明春的客人本就是为听消息而来,既有朝中国事下酒,有些客人已经又加酒加菜,打定主意听个过瘾。

“那位皇子上了备边十策,阐明灵州实是河西的战略重地。河西地域辽阔,表里山河,水草繁茂粮食丰足,既宜放牧又宜耕战,若将此广饶之地舍之以资戎狄,纵其贪狼之心,将贻养虎之患。灵州又扼西域、北庭之咽喉,将其一分为二,如舍灵州,则西域北庭合而为一,祸患无穷⋯⋯”

老人轻叹了口气,伸手去拿酒壶。少女一边乖巧地为他斟酒,一边催促:“还有呢?”

那江南口音的中年文士续道:“那皇子还说,冀北富产良马,然而燕人崛起,冀州幽州相继沦陷,再无战马南来。本朝战马皆来自西域,养在河西,灵州若失,来日军中战马将所从何来?”

此语振聋发聩,满座寂然。这几年军马尚可支撑,然而南方本不适宜养马,若无来自冀北或西域的良驹改良品种,数年后大梁的骑兵势必一败涂地。

“那皇子的话,皇上就没听进去吗?”

面对少女的焦急逼问,老者啜了口酒,悠悠开口:“靖王在朝堂上力主守灵州,修武备,抚流民,话犹未毕,就被他的皇兄们斥责信口雌黄危言耸听。而满朝文武各有党附,也无一人支持靖王。”

那文士也叹道:“其实靖王早年跟随赤焰军西征,对河西的山川地形也是了如指掌。朝臣中虽无人支持他的备边十策,却有人识货,暗中将其誊写出来,金陵的热血男儿,几乎人手一份。只是这其中是非曲直,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意气难平啊⋯⋯”

少女转着眼珠,似有不解。

“朝中无将,皇上为什么不派这位殿下领兵出战呢?”

老者淡淡一笑。

“在朝中孤立无援,乃是由于靖王的母妃出身卑下,全无外戚支持。况且靖王天生帅才,少年出征已立下战功无数,若是压过那些尸位素餐的一品军侯,御敌于外守土安邦,他那些畏怯软弱的纨绔皇兄又该如何自处?”

靖王远不如他的二位皇兄出名,边城人对他知之不多。只有那锦衣少年不屑地冷笑数声。

“靖王?就是那个近年来四方征战,镇压各路义军所向披靡的靖王?内战内行,外战就只怕未必吧。”

老者对少年微微颔首。“靖王虽是帅才,他那父皇却只放心让他镇压叛军流寇,不肯放他备边迎战虎狼之师,也不知是疼他还是防他。”

少女大奇:“强敌寇境,既是帅才又是皇子,皇上有什么信不过的?还要防着?”

“大概是因为靖王也算半个赤焰旧部吧。当年祁王曾令他这七弟拜林帅为师学习兵法,赤焰与祁王一案始终是横在靖王和皇上之间的一根刺⋯⋯”

锦衣少年依旧冷笑:“靖王近年四处平叛,对付的不是饿着肚子手持农械的流民,就是犯上作乱却疲弱不堪的府兵,说出自林帅门下岂不可笑!”

“然而大梁军法不峻军心溃散,又岂是小小一个靖王能担得起的责任。只因当朝天子忌内有方御外无策,元嘉十五年,梅岭冤杀七万忠烈⋯⋯自毁长城,自毁长城啊!”

老者喃喃叹息,大厅内一时肃然。即使洞明春不忌议论国事,即使这里是与金陵远隔千山万水的边城,敢如此不假讳饰地说起当年这一桩逆案,众人只暗暗感叹这老者的胆色,却无一人敢接他的腔。

只有那少女托了腮,似在神游天外。

这时变故陡生。一名黑衣人闪现在祖孙二人桌前,出手如电,抓向老者肩头。众人惊呼声还未出口,眼前又是一花,那黑衣人已被人制住,举过头顶。

众人定睛看时,举着那黑衣人的竟然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容貌极清秀,神色极冷峻,有精通武学的江湖人更看出,这孩子已扣住黑衣人的几处大穴,让他完全动弹不得。

黑衣人被举在半空还在对孩子晓之以理:“悬镜司办案,还请小英雄不要插手……”

厅中众人听见“悬镜司”三个字,大惊失色作鸟兽散。然而前后门楼梯过道都被悬镜司诸人封锁,更多黑衣人向这孩子紧逼而来。

那孩子将手上的人向包围他的黑衣人横掷过去,平地旋身而起踢飞攻向他的兵刃和暗器,身法迅捷奇诡,有如鬼魅。悬镜司门内当然都是一流高手,然而数人围攻之下这孩子竟游刃有余,悬镜司诸人倒像是喂招陪练一般。

“小乖乖,玩够了没?”

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潇洒里透着油滑,无奈里又有宠溺,大厅内一片紧张喧腾,这声音明明不高,众人却听得清晰分明。

声音是从那唯一的雅间里传出来的。那雅间的大门依然开着,门内的屏风密密实实,一丝不苟地画着青山绿水锦绣河山。

孩子不高兴地“哦”了一声,一招一式却更见凌厉,须臾间已将悬镜司众人一个个扔出门去。

“真乖。把守在门外的也料理了,洗手来吃饭。”

孩子嘟着嘴出门去了。众人惊疑未定地望着雅间的大门,却不敢去一探究竟。大厅里,只有那最初遇袭的爷孙俩依然坐在原位,老者自斟自饮,少女托腮神游。

“爷爷,我想起来了,那一年,我们见过靖王的⋯⋯他不许兵将驱赶逃难的灾民,命令他们把马牵到路边,给灾民让路。他还让他的亲兵帮我们挑担子,爷爷您还记得吗?”

少女粉腮晕红。

“那年我才七八岁,却还记得靖王的模样。他⋯⋯可真好看。”

少女的声音低下去,偷觑她爷爷的神情。老者微笑着摸她的头发。

“那年,孟津黄河改道,我们全家背井离乡。逃难的灾民蜂拥至周边各郡,各郡守却紧闭城门坚拒不纳,暴动四起。靖王奉命率军平叛,未对灾民兵戈相向,却一剑砍了朝灾民放箭的郡守的脑袋,开了丰洛义仓。”

悬镜司的暗探已被那孩子清理干净,这爷孙俩的神气又平静安详得只如闲谈往事,众人也渐渐放下了刚才的惊慌,再次坐下听故事。

“然而灾民如潮,义仓存粮毕竟有限,他又剑逼洛城太守以府库金银作保,公告天下高价买粮。四方豪强巨贾贪利,纷纷运粮而至,他即令官府停止收购。粮车塞道,怕被灾民哄抢,那些豪富商人只得贱价抛售,灾情竟得以缓解。那时他还未及弱冠,就已有这样的胆色和决断⋯⋯”

“那时他身后有祁王支持,行事自然无所顾忌,”那中年文士直接坐在了老者一桌,“祁王一案后皇上猜忌之心日重,靖王当年的意气风发怕是再难重现了。”

“拭目而待吧,”老者招来小二添上杯盘,为文士斟酒一杯,“此番燕人一面遣使议和,一面在边境骚扰不止,皇上虽不把边地生民放在心上,那议和条款中有两条却是他绝不接受的。这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遣靖王率军迎敌了。”

“哦?”听闻要打仗,锦衣少年也去而复返,占据了桌边的最后一个座位,又挥手让小二添菜烫酒,“又要打仗了?我们的皇上既不吝金帛,也不惮割地,还有什么条件会是他不能接受的?”

“北燕可汗要与大梁皇帝兄弟相称,皇上闻言勃然大怒,即刻就将燕使从驿馆提出扔进了马厩。又说彼此交换质子,金陵诸皇子乱作一团,当真是好看得很。”

少女掩口而笑,少顷又面露忧色:“皇上会不会⋯⋯让靖王入燕为质?”

文士插话道:“不会。就算朝臣有此提议,皇上也不会同意。”

少女忽闪着眼睛十分疑惑,那文士又道:“自古皇子夺嫡,有入主朝内而败亡者,有放逐国外而得势者。且不说我们的皇上极好面子,绝不允许大梁皇子入戎狄为质,就算不得不派皇子去,也不会是靖王。靖王有韬略,能打仗,皇上虽不重用他却也不会送给燕人,他不放心。”

老者点头称是:“所以大梁此次出兵,靖王是副帅,受宁国侯节制。按近年的惯例,还会委派两位监军持皇上御赐的阵图随行,所有攻防都必须按阵图部署,不要说靖王,就连身为主帅的宁国侯,也没有多少用兵的主动权⋯⋯”

锦衣少年一拳击在桌面上,震翻了酒杯,酒液横流。老者看着孙女默默收拾桌面,叹道:“此次的监军之一是康王萧景宣。康王是越贵妃独子,越贵妃专宠多年,在宫中几乎和皇后平起平坐。储位虚悬已久,皇上让康王监军,如能挣得战功,太子的人选也就尘埃落定了。”

说到此处,众人皆是静默无言。康王既贪且庸,却极擅伪饰谄上,颇得梁帝欢心。饱受劫掠之苦时,边民盼着朝廷发兵来救,可眼下大军将至,却无人感到前途乐观。

朱四爷坐在大厅一角用完了酒饭,消息也听得七七八八,离开大厅去楼上客房时,他的脚步在雅间门口停留了一下。那武功奇高身法诡秘的孩子,不知何时竟已回到座中,屏风后传来嬉笑之声。

“你真的不跟我去漠北?”

“冷!”

小孩的声音颇恼怒。

“天天有烤羊吃也不去?”

“⋯⋯”

小孩子似乎在认真考虑。

“你苏哥哥最放不下的那个人,你就不想见见?”

“啊?要见!”

朱四爷苦笑着上楼。不知是何等权贵,能令这样身手的孩子为僮仆,也不知是哪方高人,会把去豺狼遍地的漠北当作游山玩水寻亲访友一般。战事迫在眉睫,一切边贸即将封锁,自己这一趟走完,怕是要改走南线,去泉州或交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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