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谭赵]重生 19

赵医生很忙。

是真忙。

坐诊时不接电话。查房时不接电话。手术中当然更不接电话。偶尔遇上电话接通了,谭宗明又婆婆妈妈地怕打扰了他的休息--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从容一如往常,但谭宗明能发觉其中的疲惫沙哑。

自那天清晨赵启平从他家离开,谭宗明就再没见过他。想带他去好好吃顿饭,也被他曲解成约炮。

“得了老谭,”赵医生在电话里笑得既乖巧又淫荡,“您的补肾大餐要价太高,我的收入完全抵不上支出。”

挂了电话,谭总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单方面陷入热恋。午休时间百无聊赖,几个小文员围着一台显示器叽叽喳喳欢声笑语,谭总从她们身后经过,听见一个挺新鲜的词,霸道总裁。

那办公电脑里放的什么污七八糟的言情片啊这都是。谭总杵了几分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气场惊扰了几位姑娘,赶紧挂上体察民情与民同乐的和蔼微笑,知趣地踱回自己的办公室。

不是不想去堵他,拿出那什么霸道总裁的气势。医院也好他家也好,最好是空无一人的停车场,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在乎,堵到他就把他粗暴地按在墙上连摸带啃宣示主权。这念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硬得发疼,但也只能止步于意淫罢了。赵启平绝不会欣赏这种格调,更何况,他喜欢当捕猎者而非猎物,他有蜜糖也有绳索,他的猎物被他引诱栽下陷阱还义无反顾。

谭总羞耻于自己竟然白日做梦,还是如此堕落如此杰克苏的春梦。一会儿功夫跟几个小姑娘学到不少词儿,谭宗明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空虚寂寞了。

赵医生的微博也好久没更新了。想起这一茬,谭总就更空虚寂寞。
 

在见不到赵启平的日子里,前世的种种回忆再次不期而至,在夜深人静时将他紧紧缠绕,如同宿命里挥之不去的藤蔓和荆棘。他一次又一次梦见蔺晨的琅琊山,梦见琅琊山的春日鸟鸣,夏日蝉声,秋日虫唱,冬日飘雪。梦中的他白衣胜雪,斜倚在窗下的几案旁给萧景琰写信,写那些注定不会发出的信。琅琊阁的信鸽当然绝顶聪明,可绝域苍茫边庭飘飖,他的鸽子又该去哪里找他。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种蕉可以邀雨,筑台可以邀月。蔺晨将自己的居处拾掇得分外精致清雅,忽又悟到,想邀得萧景琰的欢心,大约只要好酒就行。

琅琊山有一眼山泉,甘甜清冽,正合酿酒。蔺晨新得了一个秘方,精挑细选五种杂粮,分九次投料,经八次发酵,八次蒸酒,其间又有三次勾兑,入窖酿制一年乃成。据说成酒其清如水,醇香浓烈,善饮者亦难尽一升,用它来放倒萧景琰,不亦快哉。

一年以后,他也该上山了吧。趁良辰美景,且浅酌放歌,疏狂拼一醉,愁寄天上,忧埋地下,是非功过都抛却,从此清宵不必独坐,良夜不必孤眠,幸甚至哉。

苏宅那株海棠已在蔺晨庭前。四月本不是花树移栽的好时节,蔺晨却一意孤行将它挖起,连根带土带回琅琊山。炎炎夏日里,日日取来沁凉的山泉悉心浇灌,海棠竟也有知有情,不多久就茎干抖擞枝叶葳蕤。待明年东风唤醒嫣红粉白,花开如云,花落如雨,在这花树下行云布雨,岂不妙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他当然会安然归来。君无戏言,他的常胜将军萧景琰说过的话,又怎么会不算。

  
 
没等到萧景琰,倒是等来了萧梁大军出塞千余里,接连大捷直下王庭,北燕举国皆降的消息。勒石记功,封禅天地,安置降者,凯旋还朝,论功行赏......蔺晨计算着萧景琰上琅琊山的时间,遗憾他恐怕要错过海棠花期了。

然而不多时又有漠北的消息传来。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天色还未大亮,蔺晨从信鸽足环中取出那小小一卷薄绢,凝神敛目,在熹微晨光里细读那米粒般的字迹。

世间荒诞莫过于此。他百战百胜即刻班师回朝的萧景琰,他戎马半生从未负伤的上将军,怎么可能意外死于流矢之下。

撤军途中,他们遭遇了之前败逃的北燕禆王和几百骑兵。短兵相接时,两支羽箭破空而来,一支射人,一支射马,直取萧景琰。一箭从萧景琰后心射入,贯胸而出,一箭射中马臀,惊马狂奔一度不知所踪。若非跟随多年的禆将不顾性命苦苦搜寻,萧梁的国君势必和他的战马一同曝尸于茫茫瀚海之中了。

萧景琰一向治军谨严,最终竟死于自己人的箭下。

蔺晨想起,前些日里萧景琰曾来他梦中,红衣软甲,顾盼神飞,竟是十六七岁他初见时的模样。蔺晨扣了他的腕脉,三指切下,却脉息全无。他在梦中泪落如雨,握紧了他的手腕求他,景琰,别走。这梦曾令他夜半惊醒,又被他刻意忘记。

梦里,萧景琰让蔺晨代他好好游历大梁的天下一统江山锦绣,漠北,岭南,西域,东海,蔺晨的双脚就是他的双脚,蔺晨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他笑说,原来上天待他这般苛刻,前半生他不曾为自己活过,如今认真打算为自己活一回,上天竟然不许。

枉为天潢贵胄。萧景琰告诉他,他来不了琅琊山了。也许下一世也不能,他杀伐太重,只怕会堕入修罗道历尽轮回。他唇边笑涡轻浅,坦白而天真,他说,蔺先生,来世若能再见,只愿景琰不再生在帝王家。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夜深梦回,握住的不过是一枕泪痕,一片残影。

 
萧景琰的血,流尽在大漠荒原。水寒风似刀,白骨乱蓬蒿,那漠北荒芜冷寂,奇寒入骨,游荡着在历年战事中惨死却无葬身之地的无数孤魂野鬼。他们带回了他的尸骸,可曾引他的魂魄归来? 

胸中滞痛难忍,几番艰难喘息,呕出一口鲜血。

蔺晨没有下山。仿佛守在山上不去金陵观凶礼,他等的人有一天就还会来找他。

只是信鸽还是会带来金陵的消息。萧庭生因这冷箭来自己方军中,断定军中必有叛国之徒,于凶礼之时伏地顿首,字字椎心,声声泣血,立誓必将彻查真凶,株杀九族,除恶务尽。停灵治丧期间,萧庭生借势而上,翦灭异己,扶植羽翼,一番血雨腥风,至大殡时军中朝中竟已另有气象。这就是萧景琰一手培养的储君,其霹雳手段、周密筹谋,直让避世琅琊山的蔺晨叹息一声果然英雄出少年。

蔺晨的寿数很长。他走遍了大梁的大好河山,从塞北到江南,为萧景琰看风烟莽苍,天意无私,看山川寂寞,草木摇落,看曾属于萧景琰的清平盛世。萧梁武皇帝一生开疆扩土,划海内为十三州,蔺晨走州过郡,阅尽天南海北风土人情,光阴漫长不如著书,他在晚年完成了十三州博物志。此书传于后世,若来生再见,也算不负他梦中所托。

他还为他看清了谁才是真龙天子天命所钟。萧庭生偃干戈,修文德,重贤才,行王道,惜民生,垂拱而治五十二年,海晏河清,四方朝觐,天下归心。
 

蔺晨寿终的那一日春光晴好。庭中海棠枝叶俊茂树影婆娑,繁花若堆雪,暖风熏熏蜂围蝶绕,落英纷纷如雪骤。今日春来,明朝花谢,百岁光阴如梦蝶,他想起那年新酿的九酝春酎,装坛后一直埋在这海棠花下,萧景琰这些年都没有来,不如就替他喝了吧。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他将杯中陈酿酹洒在花树下。那天夜里苏宅中二人对饮,他的一颦一笑在这些年的回忆中沉淀得愈加清晰,可惜自梦中一别,故人不曾再入他梦境。陈年的九酝春酎劲力甚大,一杯下肚已然微醺,蔺晨唤他的药童拿来那本十三州博物志,从头翻到尾,却再也找不到他夹在书中的那片干枯萎黄的花瓣。那花瓣曾经娇艳地飘落在萧景琰的鬓发上,于今却是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也罢,天意从来高难问,失意之事又何止这一桩。

蔺晨在醉倒前问药童,我一世治病救人,种下的善因,累积的福报,够不够将一个堕入修罗道的人赎回人道? 

醉梦中,他十七八岁,在山中采药,捡到了一个重伤昏迷的孩子。一支羽箭当胸穿过竟能大难不死,让他十分惊叹,他于是将他带回药庐悉心照顾。那孩子醒来后望他一笑,唤他先生,楚楚可怜的一双大眼睛静如秋水,灿若晨星,却又叫秋水晨星都失色。

蔺晨手中折扇轻磕,还他一笑,笑得三分亲切三分宠溺,十二分风流蕴藉。然后他终于夙愿得偿,在那俊俏的小脸蛋上捏了一把:“叫大哥。”

他向自己许下心愿,必护他一生平安喜乐,快活逍遥。

蔺晨一生,潇洒无滞碍,放旷随缘化,不曾想身后却比萧景琰有更深的执念。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无论历经几世轮回,来世他必要找到他,帮助他保护他,让他做他想做的事,成为他想成为的人,自由地爱,自由地恨,哪怕以他自己的自由自在为代价。若有来世,他必将权势财富收入囊中,为将为相,纵然他生在帝王家,也要为他谋划,代他征伐,尽一己之力护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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