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谭赵]重生 03

谭宗明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联系赵启平。

他去欧洲出席了几个会议,谈了几个合作意向。尽管近几年来,许多事务他都不必亲力亲为,但他依然迷恋将自己一手建立的金融帝国牢牢把持在手中的感觉。

临走前,谭宗明把医院里那个小腿截肢的小男孩交给了国内的助理,叮嘱他每天和医院保持联系,及时结款。

再次回到海市,已经是两周以后。没有通知任何人回国的确切时间,谭宗明回到他在近郊的别墅时,家中窗明几净空无一人。放下行李,洗了澡换了衣服,习惯性来到书房,打算开电脑看邮件,却看到书桌上那本心理月刊。

本月的,距离出版日期已经过了一周。

他不在家时,安迪应该来过。

那本杂志在书桌中央龙盘虎踞气定神闲。他不愿去翻它,又没法无视它。无声对峙了一会儿,谭总认输,转身出了门。

他想他其实是没勇气面对。他回避赵医生,也回避赵医生文章中的自己,尽管他对究竟回避的是什么并不十分清楚。他有些后悔主动和他结识,如若不然,他还是他,那个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谭宗明,任何时候都一身光环毫无破绽。

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不知不觉间已经从近郊到了市区。这里是一片被城市改造遗忘的所在,树林阴翳草木葱茏,间或有一些上个世纪遗留的仓库和厂房,看似斑驳破旧的外墙上是各种涂鸦,里面却被改造成了画廊、酒吧、咖啡馆,光怪陆离不一而足。

竟然还是来到了这里。谭宗明自嘲地笑,这种地方,只有赵启平会带他来。他跟着他来听摇滚,看先锋画展、街头艺术和地下电影,更多时候,是去这家攀岩馆。

攀岩馆的左边,是羽毛球馆,右边,是跑酷基地。攀岩馆的老板有个五岁的儿子,特别喜欢赵启平,每次遇上,小家伙都要拖他去隔壁看跑酷,一大一小坐在墙根里欣赏那些酷炫狂拽的前手翻后空翻飞檐走壁,认真探讨模仿操练的可行性。

小家伙今天也在。谭宗明进门时,他正坐在吧台上,一边脆生生叫谭叔,一边转着眼珠扫他身后,毫不掩饰一脸的失望。

谭宗明跟他爸打个招呼,偏头去看小孩儿搭乐高机器人,算是回应。小家伙却戒备地扭身护住那堆花花绿绿的积木,不搭理他。

“好久不见啊老谭。小赵没来?下个月有个户外活动,他一定感兴趣......”

谭宗明含糊地和老板寒暄。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这里,更不知道怎么还走了进来。他对自己说,这段时间缺乏运动,是该活动下筋骨了。他一身休闲装,脱了外套就打算上去练练。

他挑了一块中等难度的岩壁,找找状态。憋着一口气攀上岩顶,向下面负责保护的教练打了个手势示意要休息一下。谭宗明喜欢攀岩馆给他的空间感。坐在岩顶上,俯视着脚下的人群在十几米以外被压缩成一个平面,人声鼎沸笑语喧哗都是别人的,在可见不可触的另一个平行世界,这一边,他又是孤身一人。第一次来这里,他和赵启平比赛速度攀岩,赵启平瘦削柔韧的身形在他身侧的岩壁上轻捷地攀缘腾跃,不足二十秒到顶,下降时掠过他身边朝他得意地笑。和他玩在一处,谭宗明总感觉自己也曾有过“一朝携剑起,上马即如飞”的洒脱恣肆,但一瞬即逝的模糊印象里,那个少年意气的身影又似乎更像赵启平。

他不能确定,让赵启平介入他的一人世界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谭宗明缓缓降下。

“今天状态不错啊,选择的最优线路,时间也缩短了。”

“还好,岩壁比较熟悉。”

“要不要试试难度更大的?岩点刚刚调整过。”

谭宗明欣然接受。他需要投入地挑战一把,而不是时时被脑海中的赵启平扰乱心神。

更高难度的岩壁曲折倾斜着向谭宗明压来,他无可救药地又记起赵医生曾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对上肢的康复来说攀岩是个有趣也更有效的方法,尤其是针对腕关节和指关节。见鬼的康复。谭总挂在岩壁上,对下方的教练示意,半途而废地松开手脚被降回地面。

“怎么了?”

谭宗明坐到吧台边,向老板要了一瓶水。手有些抖,拧了几次才拧开。

“没事。这几天没睡好,手脚有点发虚。”

“看你刚才脚踩空了一下,手抓得倒牢。手腕伤了?”

“还好。”

谭宗明活动着拉伤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朝老板笑笑。他还是不善于接受别人的好意。

“帮你叫个代驾?”

“谢谢。我自己来吧。”

谭宗明给司机打了电话。老板熟门熟路地把赵启平的会员卡调出来让他签单,他犹豫了一刻还是别别扭扭地签了,这种情况下说自己单独开一张卡未免太刻意。

坐在一边的小朋友在拆他的机器人,积木扔得噼啪作响,嘴里嘟哝着。

“苦肉计。”

谭宗明挑着眉毛诧异地看他一眼,小东西头也不抬。

“应该再伤得重一点,才有借口去医院找赵哥。”
    

                              
                 
到公司定点的外资医院处理了受伤的手腕,带着司机给他打包好的晚餐回家,天终于黑了。拉伤的是右手,吃饭和洗漱未免有些不便,但一想到那小东西不屑的眼神,谭总不得不打点起精神自强不息。

几十个小时没沾枕头,再没有理由不上床睡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谭宗明又想起某个阳明先生的信徒,背叛了他从小受到唯物主义教育,一再向他灌输一切结果都是潜意识里心念的实现。谭宗明摸着依然隐隐作痛的手腕,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去书房。

台灯亮起,那本杂志还在那儿,安详顺从地等待他的翻阅。他无处可逃,一如他逃避不了自己的宿命。

他准确地翻到了那一页,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小样儿,写得还挺煽情。谭宗明笑起来,杂志扔回桌上,自己倒进沙发里。回味着第一次聊天时赵医生的音容笑貌,他垂头写字时后颈、肩膀、肘弯和指骨的线条。他想起赵医生还偷空画了他的钢笔速写,在他笔记本的某一页上。

下次见面一定记得找他要来看看。谭宗明想。

“这不仅是一个累世重生的故事,更是一个强大而孤独、屡次新生却伤痕累累的灵魂。”谭宗明想象着赵医生在敲下这种肉麻句子时憋着坏笑又一本正经模样,只觉得百爪挠心。

他终于再次拨了赵医生的电话,却无法接通。

难道又要找安迪,让安迪去敲2203的门?

谭总不乐意。他对自己说,夜深了,安迪是孕妇,不要打扰她。

他腾地坐起来,又翻开那本杂志。文章末尾留了一个邮箱。又去翻手机,许多天前赵医生给他发过一个短信,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起来,是一个邮箱和登陆密码。

谭宗明进入那个邮箱,果不其然看到了已经塞满的读者来信。

竟然有这么多人自称和他一样洞悉前世历尽轮回。谭宗明心不在焉地浏览着标题一路看下来,却无心点开任何一封。他对这些人的经历毫无兴趣,也不想判断他们的自述究竟是出于臆想还是真实。

他终于找到其中一封来自赵启平。赵医生告诉他,他把他们的文章摘要发给了心理学界的一些朋友,哈佛医学院的一位师兄给他回信说前两年的学刊上见过类似的课题,而且有翔实的案例作支撑。师兄把那些文章发给了他,他觉得靠谱,有必要亲自求证一番。医院最近有去美国学术交流的机会,最后两天的行程安排在波士顿儿童医院,正好可以会会那位师兄。为了老谭,他削尖了脑袋争取到赴美的名额,明天早上的飞机,一周以后回来。末尾还让老谭不要想他。

看了下日期,已经过去了四天。

告诉我你现在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谭宗明回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手腕一抽一抽地疼。按下发送键时,他咬牙切齿。
    
    
    
  
谭宗明没想到会在那种小酒吧里找到赵启平,更没想到他会一怒之下直接把赵医生从酒吧里拎出来。现在这家伙挂在他手臂上,浑身的酒气纠结着大麻味儿,和刚才洋鬼子粘在他身上的眼神一样挥之不去。

“什么洋鬼子,Charlie的中文名叫李玄周,字无隅。老谭你太没礼貌了这些天里他为了你一个人开车穿越了好几个州去拜访和你一样能看到前世的个案......”

“闭嘴。我不想听你那些见鬼的个案。洋鬼子是个gay,明显对你有企图你不知道吗?”

“你歧视同性恋?这里是美国,你说话小心点。”

赵启平恍恍惚惚,拌嘴倒是一点没糊涂。老谭气结。

终于拦到了出租车,老谭把赵启平塞进去,说了自己的宾馆地址,把手机递给他。

“给你的同事打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你现在这样没法见人。”

赵启平不接。也许是刚才的一番推搡加上车里的局促让他难受,他靠着后座双目紧闭一声不吭。谭宗明无法,想找他的房卡又不好翻他身上,只得打电话查他宾馆号码,又被好一通盘问才查到他房号,告知他的同事赵医生老友聚会喝高了不回去。

一路折腾,总算把意识模糊脚下绊蒜的赵医生拖到了自己套房里。谭宗明给歪在沙发上的赵医生灌冰水,没脾气地想,这大概就是自作自受吧。

喝了酒又嗑了药的赵医生气场果然混乱,这一夜谭宗明噩梦缠身。惊醒后却茫然一片,磕磕绊绊去客厅倒水,经过隔壁房间时推门看了一眼,却看见赵启平也拥着被子坐在床上。

窗帘开着,月色很亮。赵启平的眼睛更亮。他直直地望向谭宗明,让他轻轻一颤。

“睡不着?谈谈吧。”

“谈......什么?”

“我给你的那个邮箱里,那些读者来信你一封都没看过。师兄给你查访的个案你也没兴趣。你并不是要找和你有相似遭遇的人。”

谭宗明静默了一会儿,仰头喝水。

“老谭。你要找的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谭宗明走回客厅,颓然坐到沙发上。赵医生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这厮没洗澡,呼吸之间大麻的香气丝丝缭绕,谭宗明心烦意乱,发声艰涩。

“不知道。我以为......我想找我的同类。但不是他们。他们......并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但你确定我能帮助你。”

回忆了一下和赵医生相识和交往的种种,谭宗明点头承认。

“那么,说说你刚才的噩梦吧。”

谭宗明惊讶地望向赵医生。

“我觉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就醒了。你呢?你有什么感觉?”

谭宗明默然。他一向对赵医生的共感力心悦诚服,可是他对自己刚才的梦境却毫无印象。

“你一直提到,'那个人'。为什么不是那些人?和你命运相似的人不止一个。还是说,你所说的那个人,其实有明确所指? ”

门厅里的壁灯晕开幽暗的微光,赵医生的瞳仁在这微光里闪闪发亮。

“某些民族的文化认为,迷幻药会提升觉知,强化灵感。你信么。”

赵医生起身拧亮了落地灯,找出茶几里的纸笔。

“我想,这应该是你潜意识里无法放下的那个人。”赵启平勾画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我现在看见,他就在你身后。”
  
   
  

评论(32)

热度(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