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谭赵]重生 02

很久都没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睡眠了。谭宗明坐起身,对赵医生连声抱歉。

“没事的,我也难得有这样安静看书的机会,该谢谢你。”

谭宗明看他开始收拾东西,一时失语。伸手去拿桌上早该凉透的咖啡,却发现自己的杯子挪到了赵医生手边,而且已经空了。

“不好意思,”赵医生笑,“你要喝只能再要一杯了。”

谭宗明感觉有些微妙,虽然那杯咖啡自己并没碰过。赵医生已经起身,“先走一步,下次再约。”想想又补了一句,“你可以向安迪要我的联系方式。”

是避免交换名片让自己为难么。谭宗明倒是不在意这些,不过他确实没有随身带名片的习惯。

“赵医生开车来的吗?”

这一带停车不方便,谭宗明的车是停在老板自家车库的,既然要走,他不妨带他一程。

赵启平微微一怔,“没有,打车来的。”他摸出震个不停的手机,边接起边向外走,“嗯,马上下来……想,想得肝肠寸断……”

快走出房间时,他捂住电话,回头朝谭宗明做口型:“你过一会再出去,”刚出了门又探身回来,“老板娘推荐的鳗鱼饭不错。”

谭宗明终于没能把送他一程的话说出口。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倒是觉出自己的饥肠辘辘。等鳗鱼饭的时候,谭总回味着赵医生的一颦一笑。那天夜里在地下停车场的初遇让他心悸不已,看过了他的文章,他几乎已经冲动地断定他就是自己轮回转世一直要找的人,可今天赵医生的表现让他毫无头绪。

几个小时的无梦睡眠让他精力充沛,可是他却一反既往地渴望梦境的指引。

谭宗明对第一次会面耽误了赵医生一整天却交流甚少而耿耿于怀过意不去,一直寻思着怎么补偿。好在赵医生兴趣广泛,补偿的机会很多。一两个月里,谭总请赵医生听音乐会,看画展看话剧,甚至去还去了一次宁市听昆曲--每次负责出面邀请赵医生的安迪不胜其烦,正告谭宗明,如果她的职务是私人助理,那么她要求正式调职,还吐槽说你们怎么不一起去健身,这样在gay圈就相当于出柜了。

赵启平听了老谭的转述哈哈大笑,说没想到连安迪也忌惮曲筱绡。相处这么久,谭宗明对赵医生的小女友也颇有耳闻,只是第一次听说她对自己兴趣浓厚。安迪和赵医生为了保护他的隐私煞费苦心,谭宗明自己不过付之一笑。之所以每次邀请赵医生都要通过安迪,往往还要叫上几个朋友作陪,不过是因为谭总觉得两个男人单独出去太过奇怪,现在既然安迪已经说破,赵医生看来也不在乎,谭总自然更放得开。赵医生知情识趣,谭总如沐春风,两个人混熟了,何止一起去健过身,还曾一同在街边篮球场和高中生打斗牛,深夜坐大排档看球撸串,谭总偶尔还留宿在赵医生家里。他跟他家客厅里那张真皮沙发的感情日益深厚,在赵医生的气场笼罩下,谭宗明总能睡得格外深沉,那种睽违多年的安恬睡眠他无法抗拒。

于是,和赵医生交往越深,只觉得该补偿他的越多。更何况,侵占了他这么多时间,他关于自己的那篇文章一直没写出来,谭宗明认为是自己提供的素材不够生动详尽,于是就更感抱歉。所幸赵医生仿佛心有灵犀,很快就给了他效力的机会。

下班的高峰时间,谭总的豪车淹没在车流里,向赵医生位于市中心的医院艰难靠近。终于按赵医生短信上的指示到达目的地,找到了骨科病房,一问,赵医生还在手术室。接待他的护士姑娘和所有三甲医院护士一样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并不因谭总全身上下明显的成功人士特征而稍假辞色,直接递给他一叠单据让他去楼下交费。谭总接过那叠纸有点懵,说我带了现金,直接给你们行吗?小护士停下了手上配药的动作看外星人一样看他,谭总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又觉得把钞票码出来太庸俗不是他的格调,讪讪转身打算去楼下人头攒动的大厅找交费处。这时一位年长些的护士过来了,主动招呼谭宗明:“您是赵医生的朋友?”

谭宗明连忙点头,看她的胸牌,护士长。

“您也可以把钱交给被资助者。现在孩子的家人就在手术室外,我带您去?”

谭宗明想象了一下那种种阵势,觉得还是不要面对的好。“我去交费吧,谢谢你了。”

护士长打量着谭宗明,了然微笑。“您请便。”她详细指给他收费处的位置,还不忘提醒,可以预交一部分费用,以免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谭总头一回跟在浩浩荡荡的人群后排队,不免缩手缩脚。赵医生一个电话,他就把本打算认真应酬的投资人丢给下属亲自送钱过来,现在想来有些好笑。好像自从认识了赵医生,多了许多鲜少有过的体验。

比如出现在这嘈杂的医院里,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男孩排队交医药费。谭总每年在做慈善方面的投入并不小,但对他来说只是账面数字的流动以及他承担的社会责任罢了,而现在谭总心中,居然一反常态微有波澜。他想起赵医生常说的感知和心念的连接,他想知道躺在手术台上小男孩状况如何,是不是有了钱,就能换回他的腿,他的未来。

谭宗明拿着收据走楼梯回九楼的骨科病房。经过电梯口时门恰好开了,谭宗明让了让从里面出来的推床,然后就看见了赵医生。

赵医生在和身边一个木讷瘦小的老太太讲些什么,微躬着身,领口和额头是汗,手术服前襟是血。从谭宗明面前走过时他脚步一顿,抬头向他微微一笑。

谭宗明呼吸一窒。他见惯的是赵医生的潇洒儒雅,可眼下这一身血污的模样,竟然让他莫名的熟悉。

熟悉到让他眩晕。谭宗明定了定神,视线转向推床上小小的身躯。

赵医生拍了一把他的肩,“过来搭把手。”

谭宗明跟着推床走进病房,看赵医生俯下身,在小孩儿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托扶着他的伤腿,示意谭宗明把小孩抱到病床上。

“平稳点,别震动......轻轻地,对。”

十来岁的小男孩也没多重,谭总却出了一身汗。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紧张。

麻醉劲儿还没过去,病床上小孩儿昏昏沉沉,还知道朝赵医生笑,蜡黄的小脸上眼睛黑不见底。

赵医生对忙碌着的护士吩咐了几句,陪谭宗明走了出去,低声告诉他:“左小腿截肢,以后装上义肢,不影响一般行动。”

“嗯。”

“这熊孩子,踢球摔断了腿,开放性骨折,处理不及时,严重感染,成了骨髓炎。你都看到了,他家就一个奶奶,爸妈都不知在哪里。多亏有你,不然我都没底气做他的手术。”

谭宗明不知道怎么回答。赵医生抬手看表:“你还没吃晚饭吧?晚上有约没有?没有太好了,等我一下,给我一个报答金主的机会。”
                                                                                                                   

赵启平换好衣服,带谭宗明来到医院附近的一家茶餐厅:“不好意思,客随主便,这里上菜最快。”

谭宗明看他轻车熟路地点了足够三五个人吃的菜,皱起眉头:“中午又没吃饭?”

赵启平端起桌上的水一口气喝干。“没顾上。行了,您的教诲我都懂,我是医生。”

餐厅里灯光明亮,谭宗明看着他发青的眼圈,不搭腔,只把自己那杯水也推到他面前。

“没见过那样的小孩,伤成那样,还安慰他奶奶说不疼......听说要截肢都还镇定,一听动手术的费用,脸都白了,说什么都不肯办住院。”

赵医生捧着水杯低头慢慢喝,谭宗明看他垂下的两排睫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工作状态中的赵医生。

“我以为医生对生老病死都是见惯不惊。”

“那是。我拿刀拿锯都镇定得很。只是难免有时多管闲事,上次已经找安迪和她男朋友化过缘了,我认识的有钱人不多,不想出卖色相就只有找您了。”

看他抬起头又笑嘻嘻,谭宗明很无语。

“小孩不知道,手术费用其实还不算多,后面的康复疗程和义肢花费更大。小孩正长个子,义肢过段时间就要修改,要重做......这玩意儿,一分钱一分货,简直就是个无底洞。”

“不然搞个基金会?专门给你布施。”

赵医生正喝水,险些呛着。“谢谢您,给我这个沽名钓誉的好机会。不过我做不了这个,我怕麻烦,更经不起考验。”

服务员开始上菜,赵启平把炯炯的目光投向色泽红亮的猪软骨,“知道您忙,下次差人来交钱就行......不过讲真,老谭,你给人家小孩一个当面感恩的机会行么,别太矜持。”

谭宗明寻思着赵医生把自己拖进来到底几个意思。前几天在赵医生家里喝酒,喝到微醺时,两个人都接近轻度催眠的状态,他把自己最可怕的噩梦向赵医生一一坦承,那些在他梦中不断轮回重现的死亡,刀锋切割身体的寒意,绳索绞杀的窒息,毒药攫紧脏腑的绝望,烈焰焚身的剧痛......一生平顺的际遇未必没有,但在他重生记忆中深深烙印的都是各种被背叛被构陷被牺牲,形形色色战争和政变的场景在他的梦境中挥之不去。他对赵医生说,噩梦的不断重现比死亡本身更恐怖,前世的他不止一次被梦境逼疯,甚至自杀。但疯狂和自杀并不是结束,它们不过丰富了下一世的噩梦。谭宗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红着眼问赵医生,这许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和噩梦一同重生于世,只是,可不可以不是孤单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我不会是孤独重生的唯一一个,赵医生,我希望你把我的故事写出来,让更多人看到,我想找到和我相似的那个人。

赵医生对他说,他理解他的痛苦和无助,并对他的故事毫不怀疑,但他怀疑找到同伴是否能如他所愿让他得到安慰或解脱。如果他的同伴对重生持乐观态度,也许这分歧会加剧谭宗明的悲观;如果这同伴和他一样悲观,两个甚至更多人的负面情绪加乘,会不会演变成反社会的力量?

毕竟,你们有累世沉淀的智慧,获得财富和权势轻而易举。赵医生带着三分薄醉,一本正经地信口雌黄。

谭宗明揉着太阳穴无言以对。赵医生又说,老谭,你看,你有足够长的时间,还有超出凡人的能力,你想得到什么都可以。既然重生是你不可改变的宿命,你为什么不试试和它握手言和,像凡人一样享受现世呢。

赵医生醇厚的音色带了几分夜深的暗沉和沙哑,将谭宗明并不十分清明的意识缓缓淹没。

比如,试试去爱一个人。就像从前,你对那个聪明绝顶却古怪万分的女孩,对,我说的是安迪。试试去爱别人,去付出,不问回报,和另一个人分享喜怒哀乐,去觉知那种人和人之间的情绪流动......你孤独得太久了,你有试过放肆地去爱吗?

我和安迪不是你以为的那样,谭宗明喃喃抗议,而且我有女朋友。

你那些平均任期不满一个月的女朋友都不算。而且我说的不止于男女之爱,你懂的。

那你呢?你的那个小曲算?

谭宗明在被催眠的状态里渐渐沉溺,赵医生轻轻的笑声依然响在他耳边。尽管闭着眼睛,赵启平眼角挑起的笑纹却历历在目,他听见他说,当然。我不能想象没有她。她让我神魂颠倒,又让我无计可施,有时甚至让我忍无可忍,但我不能没有她,即使为她放弃部分的自我。我想这应该就是命中注定,躲不开,也逃不掉。

                                                                                                                                                                                                                
所以,今天这个小孩,算他将自己拉进万丈红尘的手段么。

谭宗明回过神来。面前的赵医生正聚精会神对付最后一块猪软骨,他也应景地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虾球。

“我还以为,医生在手术后都不吃肉的。”

“误会,天大的误会,”赵医生冲他笑得不怀好意,“你听说过么,医学院的学生常常端着饭盒围在大体老师身边,讨论筷子上的排骨对应人体上的哪块骨头。”

谭宗明看着赵医生熟练地用刀叉切割羊排,将骨与肉精准地分离。

又想起在医院里,看见他染血的模样。

“赵医生。你杀过人吗。”

赵启平瞪圆了眼睛看他,艰难地把嘴里的羊排咽下去,又舔了舔嘴唇上的酱汁。

“客观地说,确实有人死在我手上,但杀人强调的是主观故意,所以应该是没有。”

谭宗明盯着这骨科医生修长漂亮却力度非凡的手,眼前闪回的,却是这双手握刀、持枪、甚至攥紧绞索的模样。

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又问:“你会做饭吗?”

“不会。”赵医生摆弄着刀叉答得坦然,一脸幸好我不是太完美的神气。

他审视着赵启平的脸。这无疑是一张过分帅气的脸,可是他第一次看见他,为什么只觉得悚然心惊?

谭宗明想,也许他和赵启平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他已经感到了危机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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