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33



惊马发蹄狂奔,山道又几经转折,萧景琰屡次险被甩下马背。他本能地扣马镫,抱马颈,竭力与马身一体紧贴,然而马鞍横亘身下,坚硬的鞍鞒捶打他脆弱的胸腔,一下,再一下,漠然,准确,将他一寸寸砸烂、碾碎、煎沸、扬灰——


每一下重击都迫他咳出一口血沫,他想就此松手一了百了,但他不能。天地翻覆,山风狂啸,体内的血流奔涌轰鸣,令人失聪,他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早已昏迷,却还能辨出脚下恰是通往乱石海的道路。战斗结束了吗?胜者是谁?健骁营?还是……卓州援军?


他回到了乱石海。血腥灌满口鼻,厉枭号啕,遍野残尸。尸山血海里漂浮着许多佝偻模糊的人影,正翻翻拣拣,搜刮兵刃、旗杖和战甲,狞笑着割下亡者的头颅。胜者在打扫属于他们的战场,他想看清这些人的面孔,问明他们隶属何军何营,是谁麾下,却不意陡然瞥见半面残损的战旗。


战旗猩红,绣着鹰隼图案, 是精锐骁骑,是敢死之士。他的健骁营。黑色的风呜咽卷过,战旗枯萎成灰,无数亡魂潮涌般经过身畔,浩浩荡荡木然前行。他看见皇长兄,看见林殊,皇长兄脖颈断折,林殊脸上有焦黑的灼痕。他想唤住他们,却被鲜血呛住喉咙,想抬脚去追,尸堆中又探出许多枯槁苍黑的手,紧抓住他的脚踝。


“殿下……殿下……”


他的部众,他的同袍。他们为他而死,为什么他还活着?!


他要活着,他要找到庭生。列战英早有防备,他不信健骁营会俯首就戮全军覆没。可战英呢?庭生呢?


“庭生……”


眼皮枯涩滞重,他勉力睁开。身下的马儿步履轻缓,呼吸间胸肋剧痛依然,但沉重的甲衣已经卸去,身体轻省了许多。萧景琰警觉挺身,却没能坐起——一条手臂正扣在他腰间,随着他蓦然警醒,这手臂居然搂得更紧了些。


“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才偷到一匹驮马,千辛万苦骑来找你。你能不能不要一开口就是拖油瓶?”


萧景琰挣扎着回头。夜幕浓黑,极目处犹见山顶军堡的幽昧轮廓,那一点惨淡光晕是勒马堡堡墙上彻夜不息的火炬。他已然离勒马堡越来越远,却不知是不是离战场越来越近。


“乱石海……我要去乱石海……”


“嘘……别乱动。这马什么都没有,乱动咱俩一起摔下去。”


头顶星空寥落,好似许多不怀好意窥视的眼睛。噩梦未竟,可身后的人凑近耳边,萧景琰竟不合时宜地红了脸。


胯下的马无鞍无镫,果然是驮马无疑,萧景琰靠在身后人的怀里不敢稍动,又听他轻声道:“小郭带着人去乱石海打探消息了。列将军会把庭生救出来的,你放心。”


他怎么能放心?就算战英能救出庭生,可那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不敢想,却不能不想。罗世哲带来五万步骑,目的是一手控制洛川关戍军,一手摘取断头关胜果。健骁营从天而降,或是意料之外,却将使他渔利更多、更便利——坐等健骁营与燕军生死相搏,再一举吞灭其胜者,成为最后的赢家。


决战走马梁,拓跋昊心知西面草原去不得。去往乱石海,本是死地求生之举,可此举或将拓跋昊自己和萧景琰一同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梅岭之殇或将重演,今日之健骁营,将成为昔日之赤焰军。一切或许已然发生,他竟一无作为,也无力补救。无数亡魂哭泣哀嚎,拽住他的腿脚,萧景琰摸索着身后人的袍袖,搓揉着握紧,胸口血气翻涌,眼中却落下泪来。


蔺晨轻叹了一声,搂着萧景琰的那只手忽地就移到了他颈后。萧景琰一惊,只来得及弱弱哼一声,就坠入了无知无觉也无梦的沉睡。




再次醒来时,窗外阳光正好。萧景琰抬手挡住眼睛,不意却牵起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疼痛在胸肋间冲撞嚣叫,被唤醒的身体一分一寸都似被捏碎拆散又胡乱拼装过,意识昏沉,昏睡前的混乱记忆纷纷归位——萧景琰心急如焚,只想立刻起身下床,而隔壁传来的交谈声又令他躺回了枕上。


“一箭射死拓跋昊……敢出这种风头,臭小子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你可曾叮嘱他,千万当心自己的小命?”


蔺晨的声音。他问得忧心忡忡,回答的人却精神抖擞:“那样的情形下庭生都能全身而退,姓罗的怕是再也找不到使坏的机会了。何况庭生身边还有飞流呢。”


听郭大柱这声气,不仅健骁营没吃亏,庭生还占了个大便宜?萧景琰心急火燎,正待冲出去问个明白,房门却开了,蔺晨端着药盏站在门口。


“你断了两根肋骨,老实躺着不许动。小郭带来了拖油瓶的消息,你喝了药,我就叫他进来。”


这是一间简陋的石屋,满屋子腥苦晦涩的药味。药盏在床头放下了,更浓烈的气味熏人欲呕,萧景琰却不吭一声,任他扶起自己,梗着脖子一口口吞下药汤。


蔺晨坐在床边摸他腕脉,眉目淡淡地无甚表情。萧景琰甩开他的手,哑声道:“叫小郭进来。”


刚吞下的药汁横在胸腹中古怪翻搅,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股腥涩味儿便直冲喉头,压不住也咽不下。萧景琰捂住嘴,脸色煞白额角却青筋直跳,情急之下,蔺晨居然伸手去接,连声道:“想吐就吐,别别别忍着……”


呕出的药汤全吐在了蔺晨身上,黢黑难闻的汁水淋淋漓漓,从蔺公子雪白的前襟一直淌到手上。萧景琰咳喘了一阵,双颧潮红眼眶深陷,双瞳更亮得骇人:“去叫小郭。”


对峙了一刻,蔺晨无奈叹气,提着袍子出去了。郭大柱旋风一般冲进来,又在萧景琰床前急急刹住:“殿下,庭生赢了!”


萧景琰向来耻于被属下窥见弱点,躺卧在床听军情汇报,绝对是绝无仅有的第一遭。萧景琰从脸颊一直烫到耳根,暗暗咬牙却无计可施,毕竟在江湖郎中的眼皮底下,他不敢造次。



拓跋昊抵达乱石海时,麾下已集结了三千余众。萧庭生扼于山口,静待燕军入山,一步步踏入健骁营的包围圈。他领有一百弩手,此时却只布置了一架弩机,架设在视野最佳的山头上。


卓青遥精心改良的弩机,三条弓臂,绞轮上弦,千步之外一箭夺命,极霸道,又极精确——终极的杀人工具,静俟最强大的敌人。


比如北燕第一勇士拓跋昊。燕军帅旗飘飘摇摇现于山口,铁链已然绞紧,绞车堪堪满弦。萧庭生亲掌望山,死死锁定拓跋昊的方向,身侧的飞流举起铁锤,狠狠砸在弩牙上。


弦如霹雳,箭如饿鸱,铁翎箭矛洞穿战甲,从拓跋昊的前胸直贯后背。拓跋昊紧握缰绳端坐马背上,气绝犹未堕马,众燕骑魂飞魄散,正惊惧惶恐不知如何自处,一片轻飘飘的影子骤然掠过头顶,又倏忽翩然远去。


端坐于马上的拓跋昊不见了头颅。鲜血从断颈处喷薄而出,众燕骑面无人色,而前方山头上忽现两个少年,其中一人,将一枚血淋淋的头颅赫然高举。



“庭生向燕军喊话,只要他们弃械下马投降,不仅可以保住性命,而且饿者有粮,伤者有药。各部族大大小小的裨王酋长们,那个……曾答应他们的好处,也丁点不少。”


郭大柱不会撒谎,说到要紧处只得含糊其辞,萧景琰却不容他含糊:“什么好处?谁答应他们的?”


“列将军……”


郭大柱支支吾吾,萧景琰眉心紧皱:“列将军?”


“列将军抓到了燕军的斥候,听说蔺公子被拓跋昊抓了,一路随军同行……”


“而且和燕军打得火热,许给了燕人许多好处。不必刀口舔血也能大发横财,谁不乐意?”


蔺晨换了身衣服又踱进来,郭大柱求救一般望着他,蔺晨却不理会,只自顾自坐在萧景琰床边,给他掖了掖被角,又低眉顺眼捧了碗药粥搅着吹着。


萧景琰脸一沉,恶声恶气道:“继续说。”


“那时候,健骁营的万余弟兄早已列阵完毕。满山遍野的旌旗和战鼓,燕军吓破了胆,正要投降,身后却又追来了梁人大军……”


追赶燕军而来的当然是卓州步骑。罗世哲部前锋亢声喊话,道是燕寇入我梁境,屠我同胞,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寇境之燕人定要全数歼灭,永绝后患。



萧景琰眉头渐蹙渐深,头痛欲裂。他当然赞同全歼敌寇,而对庭生擅作主张的招降之举不以为然,可他也明白,彼时情势,庭生的抉择才是唯一的两全之策。


罗世哲言辞慷慨,掷地有声,实则不过煽风点火挑拨战端。战端一起,健骁营势不能全身而退,乱军之中,以杀燕寇为名,行攻健骁营之实,这是剿匪,是除逆,而健骁营一旦还击,则坐实了逆匪的罪名。


绝不可开战。难为庭生小小年纪,洞悉和把控战局竟犹胜于自己。卓州大军气势汹汹而来,阵脚未稳,已闻萧庭生振声下令:“献燕人发辫一条,赏黄金十两,与虏首等价!”


拓跋昊已然授首,又陷入数倍于己的梁军重围,燕军不能投降就只能拼命。萧庭生如此赏格,明显是要放燕人一条生路,立刻有人割了自己的辫子扔出来。有一就有二,燕人纷纷割下发辫胡乱抛掷,卓州前锋官兵一拥而上,纷纷哄抢。


阵势一乱,气势立刻散了。萧庭生立于山头高旷处,混乱中,竟有连珠三箭笔直射来,直取他面门、胸膛、小腹三处要害。飞流一声怒喝,劈手抄下三支箭矢,又一跃而入人群,电光石火之间,罗世哲身侧一名军官已被“喀剌”折断了脖子。


弓弩营的第一神箭手,弓犹在握,竟全然没有还手的机会。弓箭手的尸体令乱局陡然一静,萧庭生立于高处,身后战马嘶鸣,旌旗延绵,正施施然代靖王下令,命令卓州府兵停战受降,论功请赏。


卓州府兵此来断头关,理由冠冕堂皇,是为靖王援军,共御燕寇。此时拓跋昊已死,燕军俯首投降,还有什么理由不见好就收?


众裨将狐疑不决,皆望向主将罗世哲,罗世哲却冷汗如浆。萧庭生路经卓州时,带着几百辆大车的给养队伍,而督办给养的是太子萧景宣。皇子之争扑朔迷离,太子和靖王真正的关系究竟如何?除掉萧景琰,太子真能在来日的军籍核查一案中力保自己么?


众裨将唯他马首是瞻,不远处的飞流也冷冷看了过来,放冷箭的弓箭手横尸于他脚下。他没有料到,算计靖王容易,算计他身边这个孩子竟如此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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