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 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32



以健骁营之战力,又提前布阵占有地利,收拾燕军残寇当不足为虑。为防生变,萧景琰须亲往勒马堡,方能稳住大局。


列战英令十二名骁骑少年与萧景琰同行。至勒马堡尚有小半日骑程,检视望月骓蹄铁的少年校官和他并辔而行,不待发问,就原原本本讲起了健骁营自河西至断头关这一路的坎坷波折。


少年名叫郭大柱,元嘉二十年列战英亲自甄选凉州农家少年一百五十名,是为狼山少年军之草创班底,他即是其中之一,今年虽不满二十,却已是健骁营元老。行军于深山荒野,种种艰险苦楚,他无不绘声绘色,将苦中作乐说得妙趣横生,而提起跨州连郡遭遇的刁难陷害,他却咬牙切齿,激愤难平。


萧景琰所料不差。一出河西地界,沿途州府一不供给养,二不开城门,偌大州郡,官道坦途,健骁营竟寸步难行。


念在靖王昔年大开私库赈济旱灾的恩德,许多富户闻讯而至,慷慨解囊赠粮劳军,给养尚不艰难。然而州府不予放行,健骁营就不得不辗转于郊野险途,迂回绕远,贻误战机。


“行至介州,我们已不作入城的打算,只暂驻城外休整,可介州守军竟要围攻我们。他们派来个病殃殃的判官,命令列将军交出全军上下的军籍名录以备查阅,暗地里又调集大军对我们的营地合围……”


健骁营是萧景琰秘密训练的一支奇兵,确未见录于兵部军籍。但列战英是明诏敕封的四品中郎将,从属天下兵马大元帅靖亲王麾下,手持将印和靖王调兵羽檄,诸州守将理应放行。孰料于此国难用兵之时,介州守将不仅无视将印和羽书,还打算对健骁营偷袭围剿。


“列将军一看苗头不对,就带着大家赶在合围之前冲出去了。不然……”


那个病殃殃的判官被郭大柱捆阉鸡一般捆上马背,待健骁营冲出围堵遁入山中,列战英就把他放了。想起这一节,少年犹忿忿不平。


“不然如何?痛快杀一场,踏平介州?”萧景琰眉心浅蹙,面无表情,少年哑然沉默了一刻,蓦地红了脸。


健骁营令行禁止军纪严明,无一人质疑军令,然而州府蛮横无情,主将又一味避让委曲求全,郭大柱心中曾颇不以为然。靖王一提他才醒悟,无论起因为何,只要这一仗开打,健骁营的千里驰援就将被扣上谋反作乱的帽子。


秋后算账,将印和羽书都是骄兵悍将的铁证。皇子夺嫡本是二虎相争,而健骁营横空出世,却不意成了打破太子和誉王之均势的最大权重——介州守将的背后是谁?太子?还是誉王?


少年咬牙不语,萧景琰轻轻一叹。有心杀敌,无路请缨,他曾饱尝的愤懑和屈辱,如今又要加诸血气方刚的健骁营少年身上。他军威日隆,昔日之排挤疑忌渐形于更密集的明枪暗箭,楔下那枚掌钉之人,是否就是意图逼反健骁营的幕后黑手?


“所以,介州遇袭时,列将军曾派人给我送信?”


郭大柱点头:“是啊,信没送到吗?”


何止信没送到,送信之人多半也遭了毒手。然而彼时燕寇压境,诸州守将谁敢置身家性命于不顾,擅调麾下兵力深入群山,寻健骁营为难?看那夜刺客的身手,也不像来自军中……


萧景琰缓缰徐行,若有所思。郭大柱却不知他遇刺一事,又道:“我们紧赶慢赶终于赶到青杨堡,可殿下十天前就入了断头关。青杨堡的陈老爷子派了几个得力向导带路,我们一路抄近道,总算赶上了最后决战。”


说起断头关的小道捷径,少年面有得色。此去勒马堡,他们也专走荒僻小道,不仅为节约时间,更为避开埋伏暗算。萧景琰和郭大柱俱不再提望月的掌钉,却对叛徒下一步可能的行动心照不宣:暗算萧景琰,是觊觎此役战果和北疆军权,所以叛徒一定要控制勒马堡戍军,以炮制舆情;而只要萧景琰现身勒马堡,叛徒将无机可乘。


呼吸已竭力轻浅,可长途跋涉,马背颠簸,每行一步都牵动更尖锐的剧痛,望月那失蹄一撞或是撞断了肋骨。萧景琰素来倔强,伤痛不肯分毫形于颜色,郭大柱一路与他聊天,正是看出他带伤且不愿明言,故而借此放缓骑速。


天色渐晚,天幕黯淡低垂,勒马堡已隐约在望。脚下山势陡峭,军堡踞于山顶,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乃是前朝铺筑。沉重的条石夯就“之”形山道,仅容单人匹马通过,战时规制,一里设一哨,易守而难攻。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也不知乱石海情势如何。萧景琰和众少年各怀心事,连滔滔不绝的郭大柱也不再言语,狭窄山道上,但闻单调的蹄声嘚嘚不息。道路陡而漫长,多有急弯,战马小跑、急停、折弯,萧景琰伏于马背,阵阵锐痛从胸腔深处横刺而出,如钝刀锈斧,将他缓缓切割磋磨……天黑不能视物,意识也渐渐飘忽远离。无论如何,健骁营必胜。战英会带着庭生安然凯旋……不,不对。他似乎……漏掉了什么?而且,他们已至山腰,为何还不见一个警哨?


罗世哲要杀他,是为争功夺权,何必兴师动众?假意来援,为此调集五万步骑,非但靡费不貲,更易走漏风声。为什么?


还有拓跋昊。走马梁以西草原平旷,宜驱驰,宜冲杀,他为何要舍便易而向巉险,引兵奔往乱石海?


两相关联,一个恐怖的答案渐露出獠牙利爪——梅岭的烈焰炙热狰狞,倏忽将他吞没——萧景琰容色惨变,一惊坐起,猛勒缰绳调转马头。恰此时,忽听前方惊呼连声,战马接连失蹄栽倒,将背上骑兵摔下山道。


十二人的骁骑小队,上山时只能单列行进,萧景琰被护于正中,郭大柱在他身后。此刻变故陡生,郭大柱翻身下马,一跃而至萧景琰马前,一手把辔,一手拔刀:“殿下,坐稳了!”


侧上方跃下数个黑衣劲装的身影,手腕连扬,向萧景琰一行扑来。山道不利马战,众骁骑少年齐齐下马,挥刀迎向刺客。刺客不过四名,身法轻捷,暗器多变而出手奇诡,甫一交手,众骁骑难占上风,有几人已被暗器所伤。郭大柱牢牢护于萧景琰鞍前,手中弯刀抡成一弧圆光,金铁脆鸣不绝于耳,尽是被击落的暗器。


骁骑少年个个身手不凡,刺客的武艺却平常,缠斗一久,高下立分。军堡左近清理得干净,道旁既无蒿草,更无大树,刺客纵然擅使钢索腾挪翻跃,却无处攀援借力,四人中已有三人先后受伤被制。萧景琰坐于马上,凝目望定那个困兽犹斗的瘦小身影,低声喝道:“别伤他!他有解药!”


倒地的战马踢蹬了片刻,已无声息。几名中了暗器的少年正抓挠着伤处痉挛不止,呼吸迟滞粗浊。暗器上淬了剧毒,擦破一点皮就能顷刻致人死命,萧景琰最熟悉不过——话音未落,包夹刺客的三名骁骑少年亦见同伴毒发,手中弯刀霎时停顿。趁此一瞬,刺客矮身一滚,斜斜拉开一线空隙,扬手疾挥,寒芒漫闪,直向萧景琰射来。


萧景琰一身铁甲,本不易为暗器所伤,但刺客的目标是他的战马。郭大柱屏息辨声挥刀不歇,大半暗器俱被挡下,却仍有一枚铁蒺藜直钉入战马的后臀。


这枚铁蒺藜格外不同。那夜的蔺晨也好,眼前的众人也罢,伤于毒器时但觉麻痹不觉疼痛,而他胯下的战马却好似被刀刺火燎一般,惊嘶一声扬蹄欲奔。郭大柱是个犟脾气,犹紧攥着辔头不肯稍松,眼看就要被惊马踏于蹄下,萧景琰挥鞭抽向少年手背,一声厉吼:“放手!”


萧景琰声色俱厉,郭大柱本能松手,惊马一跃而出,径向山下冲去。刺客方一击得手,立时被一记刀柄重重敲在后脑,又听“喀剌”脆响,双臂亦被拗于身后齐声折断。未受伤的战马仅余三匹,郭大柱掷开手中的瘦小刺客,与另两名骁骑少年飞身落鞍,直追惊马而去。


山道起伏迂回,转瞬间,萧景琰已不见踪影。郭大柱挥鞭策马狂奔,前方急弯断崖,又勒马骤停——


郭大柱一怔。他目力极好,战马过弯不过一瞬,他却把断崖下看得分明。下方山道上,恰有两骑一前一后疾驰如电,天已全黑,前骑或是靖王却辨不分明,而后骑一袭白衣被山风猎猎鼓起,夜色中尤为刺目,竟十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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