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31



第二支鸣镝消失在迷雾里,凄厉的尖啸声久久不歇,计划中的号角却迟迟未曾响起。


萧景琰纵马奔突,长刀挥舞,马蹄所向刀锋过处,血肉迸溅哀嚎盈耳,浑如修罗现世。连番劈杀震得肩臂酸麻,却不容丝毫犹疑迟滞,但有一隙松懈,就是断头身死、全军溃败。劲风呼啸,嘶号灌耳,四下金铁酸鸣,他的近卫从骑正亢声喊杀,间或混入粗嘎的燕语——拓跋昊正传下号令,各帐骑兵即刻上马撤离,占领东面高地乱石海。


萧景琰了然冷笑。燕军潦草结阵,疏松少备又锐气尽挫,只得暂避锋芒后撤重整,再伺机反击。


一刀劈了拓跋昊,就能提前结束战斗。可浓雾迷障,拓跋昊在哪里?


视野一片混沌,不见拓跋昊的帅旗——他一路砍杀,却还远未抵达敌阵中心。阵地被冲散蹈乱,燕军无心恋战,正喧嚷着上马撤退,迎头痛击恰当其时,可他的主力大军在哪里?!


双臂麻木一般挥刀劈砍,热血一滴滴冷凝成冰。他亲率近卫精锐冲破敌阵,发第一声鸣镝,应有集结于走马梁的三万重装步兵冲出战壕,迎敌奋击,第二声鸣镝,埋伏于西面草原的五千骑兵将侧翼包抄,以雷霆之势切断燕军逃路。卓州来援的三万五千步骑,是此役的致胜关键,其率军之将罗世哲,亦是昔年林帅门下同袍。然而时至此刻,两支鸣镝俱被漫漫浓雾一口吞没,本该先后杀出的主力大军又在何方?


拓跋昊的目标是乱石海。萧景琰陡然打了个寒噤——不,不能放燕军去乱石海!守乱石海的是庭生,按原定部署,即使燕军杀出重围逃窜至此,必已溃不成军,令萧庭生携强弩扼此险隘,是望他全歼残寇,锁定胜局。为聚军心,鼓士气,萧景琰一马当先冲锋于前,已然抱定蹈死之志,而希望由庭生来完成克敌制胜的一击,则是他最后的一点私心。


这一点私心,或许是夺命的利箭。燕军亡命直扑乱石海,守在那里的却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那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一名燕将被砍杀落马,萧景琰将双刃长刀从劈碎的脊缝中奋力拔起。腥热的鲜血溅满头脸,他一夹马腹,紧握长刀旋腰后抡,又将身后两名包夹偷袭者劈落马下。冷风鼓荡,浓雾被扯散些许,萧景琰嘶声怒吼:“拓跋昊在乱石海!往东,追!”


驰马挥刀一刻不歇,不知已有多少燕人被立毙于刀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忽觉饥渴万分,这些不够,远远不够!胯下战马疾驰,脑海中一再闪回的,是横尸喋血,是烈火滔天——从大非峪到梅岭,万千同袍的冤魂和鲜血,竟没有教会他警惕?!耳畔疾风如亡灵咆哮,他恨,恨自己愚蠢,恨自己轻信——一战定生死,他竟把决定生死的权重押在不甚熟悉的卓州援军身上。诱敌深入断头关,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他萧景琰若不能夺取最终的胜利,那些捐躯赴死的同袍是否死不瞑目?


高声发令暴露了他的身份,冷箭频频,从四面八方循声而来。萧景琰收刀拔剑,听声辨位,一边挥剑拨开流矢,一边催马疾奔。迷雾无边厮杀混乱,从骑俱已失散,而脚下山路渐高渐陡,砾石满布,沟壑崎岖。他正步步接近乱石海,可庭生在哪里?


流矢纵横,迷雾重重,不知不觉中,他偏离了庭生设伏的方向。乱石海偌大一片山头,庭生扼守的是自走马梁至乱石海的捷径——拓跋昊如不迷路,那将是他抵达的第一个山头。


蹄声和流矢渐渐稀落,望月骓轻捷腾跃,一路爬坡跳坎。萧景琰伏于马背,正忖度拓跋昊已至何处,又有多少亲卫从骑已脱身赶来,忽闻望月一声痛嘶,前膝骤然跪地。


乱石嶙峋,望月跪倒于地不住抽搐,腿骨已然断折。折腿的一瞬间它正了正身躯,双膝直跪前腿齐断,却保持了平衡,令背上的萧景琰不致被侧翻的马身压伤。然而他的伤腿正牢牢缚于马鞍上,巨大的冲力将他猛地向前甩出,坚韧的皮绳又拽着伤腿将他顷刻拖回——


萧景琰的前胸重重磕在鞍鞒上。硬木鞍鞒陡撞上精铁胸甲,五脏六腑都似被狠狠捏碎,又一寸寸痉挛着绞紧。萧景琰紧咬牙关,强咽下喉头的腥甜,竭力振作清醒。颅脑阵阵轰鸣,那是山中马蹄遥震和燕语的高声呼喝,燕骑势众,他陷入重围,而望月已无法站立,更不能奔驰。


寒风幽咽,撕扯浑浊的灰雾,一旦雾气散尽,燕军将发觉来袭的梁军不过区区百骑——率此百骑奔袭追击数千燕军,他萧景琰将成为梁燕战史上最大的笑柄。


凹陷变形的甲衣压迫胸腔,每一次呼吸都痛楚难当。剑犹在手,萧景琰翻腕回剑,将剑刃插入皮绳和大腿之间。绑缚太紧,迁延未愈的伤腿已无知觉,萧景琰屏息咬牙,掀刃上挑。皮绳断裂,鲜血涌出,他浑然不觉,只收剑回鞘,笨拙地滚下马鞍。


望月幽幽低嘶,萧景琰紧靠着它汗气蒸腾的温热躯体,放浅呼吸,凝神谛听。四方蹄声纷乱杂沓,有一队十余骑尤为稳健整齐,于乱军之中犹显镇定而训练有素。从骑?敌军?抑或……姗姗来迟的卓州援军?


奢望无益,何况罗世哲部凭空消失,敌友未明。强忍胸肋尖锐的刺痛,萧景琰深深吸气,一分一分拉开掌中硬弓。要前进,就得夺一匹战马,他囊中羽箭能射落几个敌人?


雾将散尽。萧景琰推弓放箭,有条不紊,十余丈外的数名燕骑应声落马。骑兵落马,战马惊逃四散,萧景琰拖着伤腿无从拦截,而频频放箭却引起了更多燕军的注意。箭矢裹挟厉风破空骤至,萧景琰蜷身半蹲,避于望月肋侧。它是他最亲密的战友,多年来随他征战,任他驱策,为他负伤断腿,最后还被当作盾牌。箭入皮肉的闷响令他遍体生寒,望月的后蹄无助地蹬蹴碎石,扬颈惨嘶,声声凄厉,将他的心脏片片凌迟。


他可以没有心,却必须活着,为庭生,为复仇。他要清剿异族,尽诛叛徒,他必须做到——皇长兄在天有灵,告诉他他该怎么做?!


伤腿是沉重的累赘,呼吸、举臂、张弓、放箭,每一个动作都是钻心剜肺之痛。隆隆蹄声倏忽渐近,有燕军散骑,还有那身份不明的十余骑。头顶箭雨交织,这十余骑已于百步开外拉开阵势,向燕军发起进攻。这一队骑兵,于疾驰中依旧章法俨然,箭箭皆射燕骑之战马,箭无虚发,燕人战马中箭受惊,狂突乱蹈,背上骑兵纷纷被掀落蹄下。望月紧贴于背犹垂死抽搐,萧景琰擦了一把湿透眉睫的冷汗,敛目定睛,注视着疾速驰近的强援,终于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来援的骑兵大多不过十几岁年纪,尘沙满面稚气未脱,却是一派与年龄不符的冷峻。落马的燕兵或被马蹄践踏,正呻吟翻滚,或伤势较轻,已挣扎着站起身来。众骑成圜阵包围收缩,收弓持刀怒叱而进,须臾,敌寇已被劈杀一尽。为首的年长将领拨转辔头,驱马驰向萧景琰,猛一勒缰绳,滚鞍下马。


“战英来迟,”来者单膝跪地,俯首哽咽,“请殿下上马。”


萧景琰静默了片刻,道:“路途艰险,弟兄们辛苦了。”


列战英抬首,双目赤红,磐石般的面容微微颤抖。


“健骁营已抵乱石海。战英保证,定然全歼敌寇,教燕人痛悔入我梁境!”


萧景琰微颔不语,扶着佩剑站起身来。健骁营诸少年列阵如弓,将萧景琰环于其中,列战英在他伤腿上凝目了一瞬,垂眼牵过自己的战马。


萧景琰欲持缰上马,列战英已矮身垂首,将肩膀递于他靴底。萧景琰踏上他肩头,列战英沉膝抬身,稳稳将他送上马背。萧景琰跨鞍踩蹬,分缰握定,列战英把住辔头,昂首道:“卓州罗世哲意图叵测。请殿下速往勒马堡主持大局,免生变故。”


走马梁一役,萧景琰亲为前锋,以卓州来援的生力军为主力,洛川关调集的戍军奔劳经月,或伤或疲,正屯驻于勒马堡休整。萧景琰居高临下,望入列战英双眸,涩声道:“勒马堡丢不了。本王要亲眼看健骁营儿郎打败拓跋昊,杀敌建功。”


“健骁营定不辱使命,”列战英眼底忧愤参半,勉力令语声平静,“可殿下您,如不速回勒马堡,只怕……孩儿们所建奇功,会被人一笔抹杀!”


望月的痛嘶愈来愈微弱。一名少年校官检视着它的断腿,肃然回禀:“殿下,列将军,望月骓的马掌钉不是我军惯用的制式。”


列战英接过他从望月蹄铁上起出的掌钉,仔细审看。一般的楔形四棱铁钉,唯有留神甄别,方发觉此掌钉稍粗,也更长些。马蹄不过方寸之地,钉粗一分则蹄掌易裂,过长则入掌更深,战马长途奔驰,掌钉将愈刺愈深,伤及掌肉……马蹄伤则战马废。特地锻造出这种掌钉,于激战前用在望月骓身上,居心何其险毒。


这枚掌钉,是离心反叛的铁证。列战英收掌将其握紧,眼中怒火汹涌。


“健骁营主力已与庭生会合,战英拼却性命也要保庭生无恙。您若不立刻回镇大营,贼人的奸计就要得逞了!”


萧景琰强抑胸中利刃翻搅一般的剧痛,轻轻颔首。太子筹军粮、督军备,诸般行径与劫掠无异;谢玉交给他一纸名单,其上所录五十四名夏江故旧皆有通敌资敌之嫌;值此边徼艰危之际,竟传来了兵部要彻查军籍、整饬积弊的消息……萧景琰心念如电,瞬时闪过近来的种种阴暗情事,那枚掌钉的来处因由似乎不难厘清。


然而列战英从何得知罗世哲有异心?他的信箭为何落于刺客之手,健骁营又何以延宕多日踪迹不明?情势紧急,他不能问,列战英来不及说,可他若不信战英,还能信谁?


面前军官风尘仆仆,紧咬的颌角锋利坚毅,萧景琰却恍惚想起他幼年的时候。皇长兄将一个陌生的孩子领到他身边,告诉他这是他的新伴读,是烈士遗孤,恰和他同一日生辰。别的皇子伴读都会代笔写作业,他的这个却笨,练了大半年也学不像他的笔体。只有演武场是他的天下,刀枪剑戟磕碰得浑身淤青,骑马摔得头破血流,他毫不在乎,更全然不惧:“战英一无所有,一切都是殿下给的。战英没什么赠与殿下,只有学好武艺,来日能保护你。”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过生辰的那天,列战英郑重对他说的话。彼时他刚刚送他一匹半岁的马驹作为生辰礼,而七岁的林殊在一旁托腮嗤笑:“你家殿下要你保护?大梁要亡国了吗?”


昔年往事历历如昨。二人四目相接,萧景琰轻声道:“庭生要安然无恙,你也不得有失。拿下拓跋昊,你速回勒马堡,本王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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