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27



他在热浪灼灼的沙漠,又在霰雪乱飞的深山。船行海上,骄阳如火,舷舱下水波幽蓝,他汗透衣衫,渴极却得不到一口清水;大漠行军,风雪漫漫,夜间露宿寒彻肌骨,沉睡即长眠,所幸周身的刀伤箭创鲜明非常,强令他时时警醒。


细小的呼吸都牵扯起一身的痛,他唯有想念一个人,那个理智不容他多想的人。有他,痛楚才有尽头,没有他,痛便只是痛,切肤椎骨,难咽难忍,无边无际。


一再将他推开,他从未后悔过,然而此刻高热熔断了他的理智。他疯狂想念他温凉的手指,渴望它们拂过腕脉,贴于颊边,或是无论什么地方……他想他,他便来了。山中清晨,雪后初霁,天地间灿烂辉煌,他披着两肩暖阳,一身白衣胜雪。他蜷缩在雪地里奋力仰望,殷殷盼他走来,他却遥遥不动。


“蔺晨。蔺晨?”


他喃喃唤他。朗朗白日在头顶绽开万亿条炫目金光,他面目混沌。周身的钝痛咆哮着醒来,他挣扎站起,向他迈步,脚下积雪沉重,裹住腿脚,那人僵立于前方,浑浊诡异的微笑爬上他的唇角。


“我错了,对滑族,”他双唇开阖,眼神空洞,“景琰,你……莫要再错。”


脚下一绊,他摔倒在雪地上。轻飘飘的袍角拂荡脸畔,他抓住它抬头上视,却见一截雪白刃尖正缓缓穿出他的胸膛。


血珠淋淋漓漓,滴落一地。




萧景琰粗喘着惊醒,天犹未大亮。天际云翳低垂,鸽羽一般的浅灰和淡粉。


噩梦退潮,他平复着呼吸,发现自己不过窝在雉堞后打了个小盹。身边的军士们来来去去,轮换下去小憩,火头军抬来大桶肉汤,给熬了一夜的将士驱寒充饥。汤桶热汽氤氲,马肉的气味让疲乏了整夜的士兵们精神一振,纷纷围拢来有说有笑。堡内的粮食谷物已所剩无几,前日桐沟峪一场大胜,燕军死伤数千众,抛下无数伤马,也算是及时补给了若干军粮。


环绕堡墙的雉堞如犬齿参差,其后竖有稻草人近千个,大多都横七竖八插着箭支,有军士正一一拔下清点。萧景琰扶着佩剑站起身来,向堡墙外望去。趁夜来犯的燕军已遥遥后撤,于一箭之外扎营对峙,而昨夜之战况,也远不及他预料的激烈。


杀胡堡雄踞于山口,四面杂草树木俱已清理一净,视野开阔。燕军前夜乍受重创,隔日反扑,距堡寨百步开外又遇陷坑,便裹足不前。敌人趁夜来袭,形迹未明,萧景琰严令不得盲目放箭,而杀胡堡堡墙之上,每隔五步即有火炬一只,光焰煌煌熠熠,彻夜不息,映照出雉堞后人影幢幢,俨然一派忙碌。燕军在百步外,箭雨一波波射向城头,大半射穿的都是套着梁军衣衫的稻草人。


萧景琰不止缺粮,更缺箭矢等武器补充。断头关诸堡俱被洗劫焚烧一空,萧景宣调配之补给更不知几时能到。他手里的箭射一支少一支,从敌军处得来的这些,不过杯水车薪。


头痛难当,不仅因高热未退,更因燕军这不疾不徐的温吞做派。昨夜未曾强攻,今晨又稳扎营盘,看这扎营的架势,竟似打算将梁军困死堡中。对桐沟峪一战之耻,拓跋昊竟能忍气吞声?


飞流坚称信已送给了谢玉,问他回信在哪儿,他却闭口不答,颇为恼怒。眼下情势,等闲人难以进出平州城,而传递消息,飞流又指望不上。伤腿阵阵抽痛,萧景琰靠在堡墙上闭上了眼睛。谢玉态度不明,健骁营断了联络。燕军远道寇境,未携重弩,更无石炮,其给养来自滑族资助和断头关之掠获。不知悬镜司能否将资敌之内奸彻底铲除,更不知断头关降众会不会携梁军重械倒戈相向……


“殿下,堡内已发现的地道入口,已全部铺设了火药。”


萧景琰振作精神,听亲兵来报备战情形。庭生这孩子,果真是一员福将。断头关诸堡之结防构造与洛川关大同小异,甫至杀胡堡,他即拉着两位戍主下探地堡,不仅摸清了其地道走向,更找到了藏在地库里的大桶火油和火药。


“可惜没找到吃的。”小孩儿噘嘴失望的神情犹在目前,萧景琰心中泛起一缕柔情,又蓦地抽紧——萧庭生自告奋勇去找粮,他竟应允了他。军粮不继,他便拖不住燕军,拖不住燕军,平州城将危在旦夕——为了这一战,他到底在拿什么冒险?!


前日夜里,萧景琰急召心腹众将密议补给之事,却束手无策。强敌将至,手中兵力有限,他不能再分兵调粮。密议无果,众将离去,萧庭生留了下来,掩上门,掏出一只精巧鸽哨。


“天下唯一一只五十音的鸽哨,蔺公子悄悄给我的,”萧庭生悄声道,“这是号令琅琊阁的信物。庭生有把握,调琅琊阁的商队运来粮食,走卓州,至多七八日。”


握着这只轻薄小巧的鸽哨,萧景琰怔忡不语。灯烛之下,玳瑁哨盖色暖而质润,晕彩通透。如此重要的信物,他为何要交付于庭生?


眼前的少年稚气未脱,可那眉眼俊朗,神色凝重,隐约竟是皇长兄的轮廓。心底的声音高呼尖叫万万不可,可他竟鬼迷心窍地点了头。


喉头血气翻涌,然而自送庭生连夜离寨至此刻,他从未有一丝悔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行此险着,或会牵连他、牵连琅琊阁一同陪葬,他却不能不作此决断,且不容反悔。


远方,燕军的白色营帐已浩浩荡荡连成一片。萧景琰眉心深锁。吃了大亏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全然不是燕人的作风,难道是璇玑的授意?


“你该下去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少年的声音淡淡响起,手指也不由分说搭向他的手腕。萧景琰本能要挥拳格挡,又硬生生顿住,任那细瘦有力的手指搭上腕脉。


无论如何,是这个滑族少年治愈了他的经年宿疾,又指点他攻取北燕冬牧场这条捷径。可一见格桑,被竭力挥散的噩梦又骤然浮现眼前。


……她不需要军队。四境列国的军队,都能为她所用。


……她秘密训练的这一批少年,一旦加入任何一支军队,将成倍提升其战力。


……挑起梁燕之争,她不在乎谁胜谁败。两败俱伤,她就有渔利之机。


蔺晨昔日所言,字字句句萦回心头,将他越缚越紧。偷袭北燕冬牧场,是这滑族少年的指点,是否也出于璇玑之谋划?他倾尽精锐,难道最终竟是为滑族作嫁?蔺晨早已看透这一切,为何却不肯告诉他五年前那批滑族人的去向?


飞流说,蔺晨把猴子妹妹交给言豫津,就要回琅琊山闭关炼药。格桑既然决定援手为他解毒,为何不告诉蔺晨?


“没有重械,燕人不会强攻,”格桑松开萧景琰的手腕,浓长眼睫下情绪莫辨,“他们不傻。拓跋昊只是要将你困在此地,他好专心对付平州城。”


眼前的少年貌似全无心机,可他是璇玑的徒儿。壅塞河道的死尸,瘫痪垂危的少女。亡灵纠缠的一座座军堡,黑夜谷底的烈火和嘶嚎。诸郡府兵闭城不出各自为战,健骁营凭空消失,杳无音讯……雪地上的鲜血,一滴滴,触目惊心。脑中轰鸣不息,萧景琰头痛欲裂。


“余毒已化解大半,但你这么熬着,离猝死也不远了。我能解毒,却不会救命。”


少年语声平静,忽近又忽远。




“补给断绝,他也还是萧景琰,”拓跋昊神色阴沉,“你要我围而不攻,一旦梁人援军杀到,我围堡的弟兄们岂不是羊入虎口?”


“将军莫非被桐沟峪一战吓破了胆?”秦璇玑倾身靠近火盆,伸直了十指小心取暖,懒懒道,“您急于灭掉萧景琰,打算怎么打呢?”


“他粮草不继,箭矢有限。我不缺攻城重械,也不愁人搬运,踏平萧景琰再打平州城,有何不可?”


拓跋昊怒气冲冲,秦璇玑只轻声一笑。


“将军想打,自然可以。不过听您的意思,这一仗要靠梁人来打?”


拓跋昊张口欲驳,又一时语塞。他的确握有攻城重械,但都是自断头关得来,其搬运、拆装、使用乃至修理,燕人俱一窍不通,全得仰仗梁军俘虏。他怎能依靠这些首鼠两端的俘虏,来对付靖王这样的敌人?


“您麾下勇士迫切希望的,是入平州城,”秦璇玑眼波盈盈,“只要饱饮了梁人的鲜血,何愁不能消除他们对桐沟峪之败的恐惧,再振雄风,去对付靖王?”


这弱质纤纤的亡国公主笑得愉快,似乎对屠城十分神往。拓跋昊虽不甘任她摆布,却不能不承认她说得有理。破城比报仇重要,断头关投降的梁人俘虏,不可用于正面作战,只能驱役其出苦力、为枪盾、填沟渠。


前日桐沟峪一败,拓跋昊仓皇逃回军营,秦璇玑得悉战况,立即直指靖王之兵力必定不足以正面匹敌,出此奇兵,是为削弱燕军之生力军,并引燕军转攻杀胡堡,解平州之围。她建言,既如此,不妨将计就计,围杀胡堡以牵制靖王,为奇袭平州争取时间。拓跋昊虽依其计,却一直心有忐忑。


“我大燕铁骑虽能以一敌百,毕竟已深入敌境。梁军势众,倘若……”


秦璇玑微微颔首,示意对他之顾虑了然于心。


“将军可知道十一年前之梅岭一役?”


拓跋昊皱起眉头,不解其意。


“十一年前之梅岭,梁人同室操戈,自相屠戮,葬的是梁国军魂,”秦璇玑面色一冷,一双横波妙目厉色陡现,“梁军军心早已分崩离析。五年前,您于大非峪将靖王之虎贲营围而全歼,便可见一斑。今日靖王在梁境本土作战,却为粮草乏绝所困,您以为,哪支军队会舍生忘死前来救他?”


拓跋昊疑色更深。秦璇玑淡淡一笑道:“断头关已破。靖王困守于斯,于大局已无裨益,大梁太子五年前不曾救他,今日更不会。我不过放出传言,说兵部将核查军籍,梁国守军便已不战自乱,靖王和太子互相猜忌,还会生出多少变乱,将军可拭目以待。”


“可是……”


“靖王并非全无弱点,”秦璇玑嫣然道,“萧景琰的弱点,是放不下城中平民。靖王如今虽不露破绽,若您破城屠城呢?他方寸大乱出堡求战,您何愁大仇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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