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12



萧景琰唇色灰败,干枯璺裂的薄唇张了张,却没能发出声音。

鲜血染在他下唇内缘,格外触目惊心。蔺晨拖着迟钝的步子慢慢靠近。

“景……琰?”

他听见自己语声飘忽而颤抖。萧景琰大睁的双眼直直瞪着他,一瞬不瞬,目光却已渐渐涣散。

“我告诉你,都告诉你,”蔺晨张皇无措,“你别急……”

他伸手去扶委顿于地的萧景琰,萧景琰既不推拒也不闪躲,全身僵直,毫无反应。蔺晨一时大乱,搂着腰将他抱紧,颤声道:“滑族也好,燕军也罢,你爱杀便杀。只是你……你别吓我……”

“叛……徒。”

萧景琰伏在他肩头低喘,微弱的气声就翕动在耳边。蔺晨喉头一哽,低声喃喃道:“燕军偷袭犯境,生死自由天命。葬身凌洪,是咎由自取,可是……尸体污染水源,疫病蔓延,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萧景琰闭上双眼,似是不愿听他辩解。蔺晨拿衣袖擦他额头的汗,动作笨拙,萧景琰偏头皱眉,挣脱了他的搂抱。

他支撑着自己站稳,然而甫一迈步,肩头又是一晃。蔺晨抢上一步,从身后将他抱住,低声下气道:“滑族给燕军带路,我也是近日才知道。慌慌张张赶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不能将功折罪么?”

萧景琰双目紧闭喘息不止,却也不再推拒,任由他将自己抱扶到床上。蔺晨放他平躺,解开护臂切脉望诊,摇头叹气:“心火上亢,心血又亏,近日思虑太过,哪还经得起怒气伤肝。你骂我叛徒,是怄我还是怄你自己?”

萧景琰紧绷着颌角一言不发。蔺晨取了针囊,一件件解他甲衣衫裤,萧景琰本能抬手欲挡,蔺晨将他手腕一把握住,低声道:“我出去,叫军医进来?”

萧景琰咬着嘴唇扭开脸,蔺晨托起他的肩背褪下衣袖,叹道:“我救下的那批滑族人,这几年一直安分得很,你明明都知道……”

这些年来,那批未知下落的滑族人一直是心头大患。这人口口声声保证他们安分守己,难道他能肯定琅琊阁一定知悉实情?

萧景琰胸口急剧起伏,怒火上冲,又是数声呛咳。蔺晨急忙将他推至侧卧,在肩井、心俞诸穴点按推揉,萧景琰眼角红透,断断续续喘道:“你……说的话,让我……怎么信?你还说,说已在河谷布下阵势,可……可阻……燕军不前,可燕军……怎么又如时出谷,直抵箭口峪?”

蔺晨语塞。在肩胛处默然揉按了一刻,待他气息平复了些,方才涩然开言:“幸好我又走了一趟丰河谷。此番倒是有桩奇遇,我遇上一个滑族人,就是你抓的那小姑娘的孪生哥哥。”

萧景琰肩背一颤。蔺晨让他翻身仰卧,手臂平展,针刺内关、郄门、鬼路,又从膻中推摩至天池,再渐次往下,按揉章门、气海、关元诸穴。火盆早已被蔺晨移到床边,又添了火炭,帐内很暖,萧景琰只觉耳尖发烫,无端又有几分气恼,但手臂金针未起,又不能稍有动弹。蔺晨对他的羞窘一无所觉,手法安稳如常,徐徐道:“那个小鬼说,滑族查勘丰河谷地形已有多年。他们早有蓄谋,计划严冬引敌军潜入,对洛水凌汛不会一无所知。故而我判断,引燕军出河谷,将他们送到危机四伏的洛水河畔,只是滑族的第一步。”

萧景琰心头陡跳。蔺晨的手指停在他紧绷的下腹肌肉上,轻声道:“放松些,不然我就不说了。”

萧景琰面上飞起一丝红晕,咬着下唇闭上了眼睛。然而静候许久,蔺晨一一起了金针,又为他穿好衫裤,却一直沉默,不再开言。

萧景琰侧身向里挪了挪,空出半张床来,蔺晨却仍然坐在床沿,对他的暗示竟似视而不见。

“怎么不说了?滑族……下一步要干什么?”

烛光下,萧景琰眼波流转,双颊消瘦,气色却已好了许多。蔺晨俯身轻触他的脸,尾指扫过眼下浓重的青晕,叹道:“几天没睡了?”

萧景琰微怔,本能地握了他的手,讪讪道:“你呢?你难道不是?”

“我是医生,你是病人,”蔺晨叹息着吻他手指,“你这个不省心的病人,偏偏又遇上了我这个不称职的医生……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提滑族,提战局,可我要是不说,你就再也肯不理我了,是不是?”

“不,”萧景琰板起脸,“我会上刑具,让你披枷带锁,严刑逼供。”

蔺晨笑了,在他腮边轻浮地偷了个吻。

“北燕那只有勇无谋的母老虎,这次被滑族摆了一道。滑族的目的,只是将燕军带出河谷,燕军若能踏冰渡河,偷袭丰洛仓便大有胜算,滑族当居首功;若燕军渡河不成……”

渡河不成,便葬身凌洪,甚或……全军覆没。萧景琰握紧了蔺晨的手,双瞳骤然紧缩。

“滑族若要向大梁邀功,你猜猜看,他们会找到谁?”

找到谁都洗不掉里通异族的嫌疑。除非,他们能直达御前,向梁帝陈情。

“夏江至今下落不明。究竟谁有如此大的魅力,能令夏江那个老狐狸弃首尊之位于不顾,甘为逃犯,为滑族奔走效命?”蔺晨自嘲地笑笑,“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一点,直到遇见那个小男孩。原来,滑族瞒天过海了这么多年,甚至蒙蔽了琅琊阁——他们的末代公主璇玑,其实并没有死。”

萧景琰一惊,蓦地坐起身来。蔺晨拿来两个枕头让他舒服靠着,又道:“为燕军引路的滑族人,不是一个,而是一队。他们对此行的艰险早有预估,伤亡减员也在他们的预料之内……我不知道璇玑公主手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少年死士,但你要小心提防,他们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祁王与赤焰一案,牵涉太深太广。璇玑公主为其主谋,假死既是避祸,更是韬晦,躲在暗处,才能更好地培植党羽、积蓄实力——为什么从前他们都没想到?!

萧景琰心潮激荡,却垂了眼睫,默而无语。璇玑公主仍在人世,那么,他要的就不仅是平反,还有复仇,为皇兄,为恩师,为挚友——能帮他的,或许只有蔺晨。只有琅琊阁无处不在的江湖网络,才能捕获这个流亡公主的蛛丝马迹——可是,他又怎么能,将蔺晨和他的琅琊阁卷入前途叵测的阴谋漩涡?

对他此刻的百转心思,蔺晨却一无所知。

“景琰,你在狼山的少年军是如何训练的?璇玑公主训练滑族少年,恐怕和四境列国的练兵路数都不同。我见到的那个孩子,神出鬼没,与野兽无异,却又能观星象,辨天候,识药使毒。可以想象,这样的孩子如果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那么滑族搜集情报,行刺暗杀,简直无往而不利……”

“他们也只能使些鬼蜮伎俩罢了,”萧景琰冷冷道,“没有军队,不成气候,想复国,痴人说梦。”

“他们不需要军队,”蔺晨摇头,“以璇玑公主的活动能力,列国的军队都能为她所用。更要命的是,她秘密训练的这批少年,一旦加入任何一支军队,都会成倍提升其战力……景琰,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萧景琰紧盯了他半晌,似是揣度他这番话是否言过其实。然后,他转开了视线。

蔺晨随他转头,发现他看的是壁上悬挂的巨幅地图。

“燕军既大举入寇,不会只有河谷这一支孤军冒险深入。更何况……”萧景琰沉吟道,“兴平公主还是汗位候选人。”

洛川关拱卫大梁第一粮仓丰洛仓,有大小堡垒数百座,所谓天下雄关,绝非虚言。可是,若有夏江和璇玑暗中捣鬼,这几百座堡垒,会不会就是几百个潜在的漏洞?

见他神色有异,蔺晨疑道:“你又琢磨什么?你该不会是想……”

萧景琰点头道:“离京当日,我即已移书战英,令他速调狼山健骁营,驰援洛川关。今日卓青遥已经到了,只望大军也能赶在燕军攻势发动之前。”

蔺晨变了脸色。

“你疯了?健骁营一出,你的实力就全暴露了!莫说太子虎视眈眈,就是皇帝老爹,眼下虽不得不用你,实际上又何尝十成十信你?”

萧景琰沉默了一刻,黯然道:“陇中号称拥府兵二十万,却并无足以对抗燕军之铁骑,步卒也久疏战阵。加紧弩兵训练,或可恃强弩劲矢御敌于关外,可若是近身接战,无异于驱羊逐虎……”

蔺晨久久无言。萧景琰放逐河西的那些年里,他为他四方奔走,百般筹策,聚财货,定人心,谋良驹,寻矿脉,铸兵器——数年来点滴积聚的实力,他却要如此挥霍。健骁营所向披靡之日,便是他萧景琰祸根深种之时。

蔺晨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萧景琰惕然举目:“你要去哪里?”

“找纸笔。给慕容沣写信,告诉他母老虎死了,让他赶紧坐稳汗位,休战退兵。”

萧景琰颔首。

“就在这里写。我叫人去送。”

蔺晨挑了挑眉,萧景琰已扬声呼道:“来人!”

数名近卫亲兵应声入帐,齐齐列于帐门两侧,居然有十二人之众。蔺晨哂笑一声,折扇挥开,抬步便要穿行而过。

十二名亲兵齐齐翻腕,亮出手中劲弩。蔺晨步子一顿。

“你还要去哪里?”

萧景琰强抑怒气,声音也喑哑,蔺晨回头转身。

“出去走走,顺便瞧瞧你的滑族奸细。”

“为什么?”

“为什么?”蔺晨皱眉思索,“我喜欢管闲事,行不行?”

萧景琰盯着他无谓摇动的扇子,目光也渐渐闪烁迷离。

“当初你说过,在燕营救我,也是管闲事。”

“我说过?”蔺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然气急败坏,“现在收回,行不行?”

“不行。”

萧景琰脸色一寒,众兵士箭已在弦。蔺晨嗤笑:“对我,你能下得了手?”

萧景琰面无表情。

“你最好不要试。”

蔺晨折扇一收,怒道:“谢玉是赤焰案的罪魁祸首,又几番暗算,要置你于死地。你连他都能放过,却不肯放过一个小姑娘?”

萧景琰冷然不语。蔺晨又软下来,好声好气求他:“滑族派出的人都是各自为战,那女孩知道的不会太多。她死里逃生,未必还剩得下半条命,我去看看她,不过是积德行善……”

“我不想你看到她的惨状,也是积德行善,”萧景琰淡淡道,“大梁之军情机要,蔺公子皆洞悉于心。若是放你出营,路上又遇见滑族少年、高昌美女之类,我大梁战局堪忧。”

十二张连弩寒光熠熠,蔺晨跺脚:“萧景琰!你欺人太甚!”

“带蔺公子下去休息,不得怠慢,”萧景琰吩咐亲兵,又转向蔺晨,缓缓道,“此役战罢,我跟你走。去哪里,干什么,全听你安排。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离开军营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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