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11



“赤焰一案,遗患无穷。林氏灭门,只因功高而武隆,自此后,朝中抑武怯战之风便甚嚣尘上。前线将士,战败无重罚,得胜也无封赏,以致众将避功避权,不以庸懦为耻,反以威名自危,一战建功,即匆匆致仕归田,甚而贪墨以自污……地方州郡,一旦盗寇蜂起,便大耗官帑,招安劝抚,养流寇为府兵。近年来,大梁困于冗兵,却无将可用,侯爷身为将魁,可曾扪心自问?

“夏江受滑族流亡公主璇玑之蛊惑,捏造信函,诬告林帅,蒙蔽圣听。当年种种,是侯爷亲历,今日战局,侯爷亦全盘知悉。唯有拨乱反正,方能正本清源,凝聚军心,同仇敌忾。侯爷肩负大义指证夏江,便是军心所向,众望所归,届时振臂一呼,此役必胜。

“抓获夏江,才能指证他?谢侯爷,且不说战机不可贻误,就算此刻能将夏江押解金陵,和他御前当庭对质,你有把握完胜吗?

“年前,夏冬已寻获夏江原配寒夫人之下落。上元节正阳宫宫宴,皇后宴请内宫外廷诸嫔妃命妇,寒夫人将借机入宫陈情。耽于美色,抛妻弃子,以至引狼入室,自毁长城……侯爷想想,皇后会不会无动于衷?

“侯爷一定纳闷,夏冬事夏江如父,忠心不二,纵使夏江失势,她也不至于落井下石吧?又有何人何事,能令夏冬反目成仇?

“当年大非峪兵败,太子报我阵亡,我却侥幸捡回一条命,走了一趟梅岭,见到了一个和本王一样尚在人间的死人。赤焰案是假案、冤案,此人就是铁证。如果一个十一年前就该被灭口的人又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亲口告诉了她当年梅岭的真相,侯爷认为,夏冬会怎么做?”


失踪多年的悬镜使,夏江的原配寒夫人,如今投靠了皇后。若靖王一口咬定夏江就是内奸,自然有誉王替他罗织罪证,不遗余力——待坐实了夏江卖国通敌的罪名,漠南一役后被推上储位的太子,就将是誉王最终的箭靶。

为了备战,太子筹兵械,督军粮,募兵丁,忙得焦头烂额,然而丰河谷首捷,却被誉王的工部轻轻松松争去了头功。夏江失踪已久,如今墙倒众人推,下手晚了,只怕就得陪葬。

今日帅帐中一番深谈,萧景琰的一字一句,皆翻腾回响在心头,反反复复,令谢玉夜不能寐。这些年来,赤焰旧案又何尝不令他深受折磨,夙夜难安。今上鸩杀长子,尽屠赤焰全军,俱因天子一怒,将错就错——梁帝素来喜怒无常。圣意难测,来日若又反悔呢?代他挥刀行刑之人,是不是也得献上头颅,代他认罪?



当日没能置萧景琰于死地,今日竟不能不做他的牵机傀儡。他竟然还找到了聂锋。有聂锋这一记绝杀,赤焰案便非翻不可——这场错案,肇始于他和夏江炮制的那封伪书,既然萧景琰心有顾忌,无意与他为难,他是不是就能趁势顺水推舟,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夏江?

此次强敌压境,梁帝封靖王为行军元帅,总督北疆一切军事,已是将他当成了克制燕人的救命稻草。一边是深得梁帝倚重,寄望一战退敌的靖王,一边是叛逃多年、又遭妻儿弟子倒戈的夏江,纵然梁帝心中再不肯认错,情势所迫,他也得安抚靖王,好令他全心迎敌。

靖王为翻赤焰案,想必已布局多年。时至今日,也没有人再能阻止他。


“陇中诸将联名上书,直指夏江伪造聂锋书信,构陷祁王和林帅,要求重审、重判当年赤焰一案。侯爷且仔细想想,要不要也署上您的名字。”

萧景琰拿出的那封奏疏,谢玉便是一目十行,也看得头晕眼花,胸闷心悸。奏疏中详述的梁渝梅岭一战始末,那是他十一年来要刻意淡忘却又时时在梦境中历历重现的事实真相——比奏疏内容更令他心惊胆战的,是书写的笔体和末尾的第一个署名。

十一年前那封伪书,是他雇人仿写,又亲手将人灭口。那个笔体,他永生难忘。

聂锋。千真万确,就是聂锋。


“本王的生死劫,却是侯爷的无忧劫。”

“侯爷这一着消劫,胜局已然初定。”

果真如此吗?萧景琰凝眸含笑,胜券已然在握。眼下情势,他若执意不行这一着消劫,恐怕才是真的在劫难逃吧?

“殿下布局,处处是空门,又处处都是生门,老臣佩服。”


残烛未尽,夜已经深了。谢玉斜靠在床头,手里摩挲着那尊幼童木雕。不见绮儿,已经有几年了?他的外孙都这么大了……他的唇角不意挑起了些许笑意。将门虎子啊。或许这个小外孙,比谢弼和景睿都更像他?如若能与靖王达成和解,卓青遥也会放下过往,重认他这个岳父……绮儿带着孩子回娘家,莅阳一定很开心吧?

如靖王所言,由他出面为赤焰翻案,是他宁国侯知过不讳,改过不惮,为蒙冤之恩师、死难之同袍仗义执言,更能巩固他赤诚忠勇的形象。这道奏疏,最好能交由太子转呈,既彰显其分量,也是划清太子和奸贼之界限,堵悠悠众口——誉王贤明能干,靖王战功煊赫,太子迫切需要干成一件撼朝野、聚人心的大事,来树立他在军中和朝中的威望——看梁帝的龙钟老态,太子承继大统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殿下何以认定这丫头就是滑族?”

“丰河谷南岸东西三百里,我军已坚壁清野,断无平民留居。这小姑娘混在燕军尸山之中,侯爷看她可像是燕人?”

营中监牢简陋逼仄。油灯昏暗,刑具满满列于四壁,间或闪动的寒芒也迟钝,似有似无的腥气盘旋不散,暧昧又污浊。

萧景琰的面孔半隐在幽昧的光线里。脚下匍匐的女孩身形瘦小,骨骼纤细,眉目虽脏污难辨,却也能明白看出断然不是燕人。

“告诉侯爷,这个滑族奸细是怎么抓到的。”

萧景琰眉心紧蹙,锐利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地上看似羸弱的女孩。侍立在侧的刑讯官闻声上前,向谢玉细禀几日前打捞浮尸、清理河道的情形。

“这小丫头在冰水里冻得僵硬,衣着也和燕兵一般无异,将她和数具枕藉堆叠的燕兵尸体一同打捞上岸时,本来没发现异常。若不是她沉不住气,挥刀砍断尸体的手臂,又妄图逃跑,弟兄们还以为箭口峪没有活口……”

若不逃跑,就和燕兵尸山一同被坑埋了。地上女孩微一瑟缩,谢玉皱起了眉头。

刑讯官蹲下身,拉起女孩的裤脚,给谢玉审看,苍白细弱的足踝上,赫然有数个青紫狰狞的指印。

“燕兵紧紧抓着她的脚,死了也不肯松手,”刑讯官接过一旁士兵递来的佩刀,转呈谢玉,“这就是她当时的凶器,刀鞘还挂在燕兵尸身上。从这把刀判断,抓她的燕兵是一名高阶军官。”

谢玉轻抚那鎏金嵌宝的刀鞘,了然颔首,又转向萧景琰:“那么,从她嘴里可问出了什么?”

萧景琰面笼寒霜,刑讯官默而摇头。

“这丫头在冰水里泡得太久,双腿已残,恐怕还有内伤。军医来看过,若贸然用刑,只怕……撑不过去。”

“腿残了,舌头还在,”萧景琰沉声道,“滑族出动了多少人,如何布置,有何图谋,主使是谁,全都问个清楚。再给你们一夜时间,明日天明,本王来看口供。”



萧景琰独自回营时,不速之客已等他多时了。灯烛不甚明亮,扈从的亲兵望了一眼昏暗角落里宽袍缓袖的人影,默默退出帐外。

萧景琰亲手将帐中的九微枝烛一一点燃。暖光融融,盈盈漾满一室,萧景琰缓步走到蔺晨身旁,蹲下身来。

“回来了。”

蔺晨抱膝坐在地上,闻声抬头。只一瞬,萧景琰看见了他眼中的迷茫和怅惘。

那时他以为是错觉。

他一身白袍依旧洁净出尘,双眸也明亮如常。可是有什么已经不对了。萧景琰忽觉喉头干涩,想摸一摸他的脸,伸出的手却莫名停在了半空,又讷讷垂下。

“这些天……你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鼻音,倒像是受了委屈。蔺晨回望他一刻,木然回答:“洛水浮尸太多。你派去的人捞了三天,只是疏通了尸体壅塞的河道,远远没捞干净顺流而下的尸体……”

萧景琰心头一沉,冷脸站起身来。

“洛水沿岸州郡的军民,还在清理河道,火化尸体,消毒水源……景琰,我想见你,就先回来了。”

无明业火勃然而起,直冲上头,萧景琰怒不可遏:“沿岸州郡的军民?蔺公子,好手段。”

蔺晨神色黯然。

“我借你的名义调动的。确实……花了些气力。”

萧景琰冷笑,气得浑身发抖。伪造印信,假传军令,煽惑军民,还有什么是他琅琊阁蔺公子不敢做,不能做的?!

“多此一举!”萧景琰双眸通红,脸色却煞白,“洛水一线州郡,城中水井俱已消毒,官府已出通告,严禁百姓取用河水。谁许你擅动河中浮尸的?!”

“燕人不知道。尸体污染水源,立春刚过,此时疫病一起,势不可控……”

“那是燕军!疾疫蔓延,正好一网打尽!”

萧景琰暴怒急喘,蔺晨眼中一暗,痛意更深。

“景琰,那是几万条人命。”

“燕人世代寇掠,与禽兽豺狼何异!这些年来,燕人屡次南下,毁我大梁多少良田,屠我大梁多少子民?如今,你却怜恤寇境之豺狼,还要伪传军令,坏我大计?”

看他怒火攻心,呼吸急促,蔺晨忽而心慌。急急站起想拉他的手探他腕脉,却被粗暴地一把甩开。

“若不是……若不是你,”萧景琰指着蔺晨的鼻子,切齿恨声,“若不是你当初庇护滑族,予其喘息之机,哪有今日的战祸!”

蔺晨一愣。

“你……都知道了?”

“燕军穿越河谷,正是得滑族引路。奸细已然落网,你以为能瞒到几时?”

蔺晨终于握住了他的手,萧景琰的手森凉湿滑如融冰。

“在哪里?那个小姑娘在哪里?”

萧景琰微微一怔,怒极而笑,冷笑数声,复又气结失语。

“滑族所图为何,首脑是谁,你问出来了么?”

蔺晨的手依然很暖。萧景琰挣而不脱,甩之不开,震怒更甚,奈何气噎喉堵语不成句,惟有不停颤抖。

“你……你果然……”

“我知道。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能放了那小姑娘么?”

“不能,”萧景琰急喘数声,从牙缝里迸字,“你不必说,我不会信。我……会自己问。”

萧景琰忿然抬头,双目冒火。灯烛煌煌,将他额角淌下的虚汗也照得清晰,蔺晨心跳骤停,手却不知不觉松了。

烛火在他眼底跳跃闪烁,蔺晨倏忽忆起多年前的某一个荒原寒夜。篝火已灭,残烬渐凉,星河流转,灿烂却渺远,他孤身一人。

绝望凝滞停顿,何其漫长。

萧景琰踉跄着退开。蔺晨想跟上去,却被他鸷毒的眼神钉在原地,动弹不能,只能眼看他痉挛着蜷缩下去,短促喘息了几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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