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10



谢玉面色一僵。

“殿下说笑。”

萧景琰闲闲推开棋盘。

“太子殿下总督军需调配,在陇川诸州鼓振军民同仇敌忾,捐农械,铸兵甲,调耕牛,运粮秣……”萧景琰唇角勾起,话音一凉,“战端甫开,即急征丁壮,扩充兵员。太子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旬日已过,征得了几人?”

谢玉冷冷道:“陇中诸州之兵力,已数倍于燕军。太子深谋远虑,今日所募兵丁,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萧景琰颔首:“陇中十二州,号称拥府兵二十余万,然而这在籍的二十余万之众,大多是历年招抚收编的流民盗寇之流。除去吃空饷的,年迈体弱的,常年疏于操练扛不动枪拉不开弓的……有多少能披坚执锐与燕军虎狼之师一较短长,太子心里想必有数。难道侯爷没数?”

谢玉面上一红,怒色陡现,又强自压抑:“强敌当前,靖王殿下以主帅之尊,出言当慎。”

萧景琰凝视他半晌,悠悠道:“此时此地,唯有本王和侯爷。你我既然并肩御敌,当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谢玉眉心微蹙,目光渐凝。此刻他二人对面而坐,是在萧景琰的帅帐之中。甫至洛川关,萧景琰即遣人送来一封密柬,拆开来却只有八个字:“往者待谏,来事方遂。”这八个字看得谢玉心惊肉跳,辗转反侧了好几日,却猜不透他有何打算。

与萧景琰一同出征,这是第二次。数年前漠南一役,靖王尚受他节制,而眼下,自己却要听命于萧景琰。

揣度着萧景琰此言的意图,谢玉肃然道:“殿下所行军令,但凡有益于大局,谢玉无有不遵。若有损我大梁之江山社稷,请恕老臣……”

萧景琰抬手打断了他。

“宁国侯既是皇亲,更是我大梁之护国柱石,忠心赤胆,可昭日月。只是,当此临敌之际,侯爷除了忧心战局,可有分心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一二呢?”

谢玉眼底有寒芒闪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老臣愚鲁,请殿下明示。”

萧景琰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燕军不宣而战,连越亘雪岭、丰河谷两大天险,如此有恃无恐,侯爷可曾想过,敌寇有何凭怙?”

谢玉默忖了一刻,神色迷惑。

“敌寇孤军深入,定有内应,”萧景琰紧盯他的双眼,一字一顿,“熟知北疆防线的叛军之将,近年来也只有一个。”

谢玉眼瞳急剧收缩:“不……不可能。”

萧景琰冷笑。

“侯爷和夏江只是失了联络,难道就如此天真,以为他死了?”

谢玉面色灰败,颓然道:“不可能……历任悬镜使都曾立下毒誓,誓死效忠今上。首尊他……绝不可能有此叛君叛国之举……”

萧景琰双目微敛,冷笑不语。谢玉张皇抬首,口不择言:“大敌当前,还请靖王殿下以大局为重,切莫被私怨蒙蔽……”

萧景琰怒火陡炽,厉声道:“私怨?争功避战,贻误战机;暗结私党,谋害皇子;里通异族,引狼入室……敢问侯爷,哪一条是私怨?哪一条不够死罪?”

谢玉浑身一震,惶惶然避席顿首。萧景琰居高临下望了他一刻,沉声道:“侯爷请起。本王若存心与你为难,不会等到今日。”

谢玉满心惴惴伏地不起,但闻萧景琰的语声响在头顶,字字如锤击。

“谢侯爷,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王放过你几次,为何放你,你心里可有数?”

谢玉惘然,却不敢妄出一言。

“夏江勾结滑族,图谋不轨,罪行确凿。然则……”

谢玉仓皇抬眼,却见萧景琰幽幽一叹,似是疲惫至极。

“对他的叛国之举,你不知情。桩桩罪行,于夏江,是卖国,罪无可恕,于你谢侯爷,却不过是争功,可以从权……侯爷国之柱石,军功卓著,又贵为国婿。作何抉择,自该明断。”

谢玉心乱如麻。这些年来,萧景琰的态度一直令他捉摸不透。天泉山庄派出多名刺客,无一生还;卓青遥行刺被擒,小女谢绮也随之失踪;授意旧部下毒,得手与否,至今未知……今日之萧景琰更深不可测。洛川关下兵马未动,绕道偷袭之劲敌已尽数全歼,若非对敌情了然于胸,又如何能做到?

“待箭口峪战场打扫完毕,定能获取内奸之线索,”萧景琰吐字清晰,神色笃定,“望侯爷及早与卖国奸贼划清界限。莫要……拖累了太子。”

谢玉汗出如浆,后背一片湿凉。元嘉二十年漠南一役,萧景琰麾下虎贲营魂断大非峪。早早撤兵远遁,固然是夏江的主意,然而此役最大的获益者,却是受封太子的萧景宣。

出乎谢玉意料之外,这些年来,萧景琰对他竟并无杀意。既如此,他有没有机会将他灭口?

现在不行。他不能贸然在此地动手。若是战场上下手暗算呢?主帅殒命当场,对他这个副帅是机遇还是灾难?

冷汗涔涔而下,又闻帐外亲兵通报,西北镇戍军积弩将军远道来援,求见靖王。

萧景琰神色陡振,立刻通传。不多时,一名劲装的青年军官掀帐而入,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却不掩眉宇间的勃勃英气。

谢玉如遭霹雳。萧景琰眼神示意他起身宽坐,他却僵跪于地,动弹不得。

侯府女婿,江湖白衣剑客一名,行刺不利,失手遭擒,失踪多年……悬镜司称他服毒自尽未遂,神智全失,然而今日再见,他竟成了西北镇戍军积弩将军?!

卓青遥对岳父雷殛一般的神情视若无睹,向靖王和宁国侯次第行礼,礼数甚是周全。萧景琰温言道:“路远迢迢,鞍马劳顿,你且歇歇,明日再召集弩手会操吧。”

“习武之人,赶路不觉辛苦,”在身旁副尉协助下,卓青遥将肩头沉重的包袱放在地上,一层层解开,“属下从河西调来弩炮一百二十架,除了这随身携带的一架,其余的还在路上。得羌人指点,铸兵的精铁更纯,弓臂得以增至三条,悬刀和望山也有改进。如今的绞车床弩,瞄准更精确,命中率大为提升,射程也更远……”

亲兵将匹配床弩的巨大绞车抬入帐中,卓青遥在萧景琰和谢玉的注视下将弓臂、弓弦、矢道和绞轮一一组装。谢玉颤声道:“青遥,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西北?造这个?”

卓青遥全心贯注于弩机之中,闻他此问,颔首不语。眼见偌大一架弩床雏形渐现,谢玉心头震骇,不知不觉已站起身来,凑近了这杀气腾腾的庞然大物凝神细看。

他知道自己的女婿是兵器奇才。然而见到那并列的三条弓臂和纵贯弩床、嚣张霸道的九条矢道,他依然难以置信。

一弩九箭,九箭齐发。居中的一箭长如标枪,翎羽亦是精铁铸就,张磔铺排,寒光闪闪如剑匕。

卓青遥道:“改良的绞车连弩,每架须弩兵三十六人,推绞车、填箭矢、掌望山、扣悬刀,各司其职。殿下可即刻召集弓弩营,三日之内,属下有把握将弩兵操练纯熟。”

“三日以后,在途的弩床也该运到了。”萧景琰含笑颔首。射声校尉闻讯亦至,带来弓弩营中技艺尤精者数十人,跟随卓青遥学习新制床弩组装修理之道。军务繁忙,卓青遥指挥众兵士将弩床拆解推走,帐内又只余萧景琰和谢玉二人。

经适才一番忙碌,有亲兵奉上茶来。萧景琰一口口慢慢抿着,神情沉静,却不知他心里又想些什么。

谢玉有些难堪。卓青遥一心记挂军务,翁婿晤面,他也仅仅以军中以下待上之礼相见,让谢玉陡然忆起当年两度行刺不成,又雇江湖杀手夜探靖王府之事——对此事,卓青遥知道多少?

心头忐忑,见萧景琰也似心不在焉,谢玉欲行告退,萧景琰却不许。

“谢侯爷。令婿身边的尉官,您可还认识?”

谢玉一怔。

“断门刀厉辛,昔年江湖上身价最高的杀手。如今,却是积弩将军身边一名八品副尉,”萧景琰笑笑,手中忽地多了个三寸来高的木刻小像,“可喜他多年不事杀戮,刀技却未曾荒疏。”

那是个硬木雕成的髫龄幼童全身小像,眉目生动,憨态可掬。谢玉只觉周身血液直冲头顶,竟至言语不能。

“令爱在给长公主的信中说,这孩儿虽然年幼,却偏爱跨小驹,引弓射鸟为戏,大有将门之风,”萧景琰笑得温和,“还说,孩儿的眉眼颇似外公。侯爷看看,令爱可有说错?”

萧景琰修长的指掌摊在面前,那尊木像便安卧在他掌心。谢玉纵然万分抗拒受他施恩市惠,却仍然不由自主接过了那尊幼童木像,鬼使神差一般。

原来,谢绮随卓青遥远走,莅阳是知情的。那么,送走绮儿的是谁?莅阳足不出户,这些年来又是谁帮她们母女互通音问?……景睿。只有景睿。绮儿失踪之初,谢弼曾张皇失措,四处寻找,之后又不再提起——也是因为景睿告诉了他实情么?

原来,自始至终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算不算众叛亲离?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眼前这人,是他萧景琰。

谢玉握紧了手中木像,双眸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可恨对面端坐之人,竟还笑得云淡风轻。

“侯爷宽心,”萧景琰垂目抬手,为谢玉斟了杯茶,“长公主所知道的,不过是令婿为避江湖仇家,来我西北投军避祸罢了。”

谢玉心头一松,又蓦地揪紧。凭什么?萧景琰凭什么要替他、替卓青遥遮掩?

似是看穿了他想什么,萧景琰淡淡一笑。

“断门刀受雇刺杀令婿,如今却是令婿的副手;令婿也曾一心要杀本王,最终却成了我的积弩将军,执掌镇戍军一应军械。忤悖趋合,皆因势化转,以事相求,侯爷是统军之人,当晓此理。”

谢玉缓缓镇定,眉心又紧紧蹙起。

“靖王殿下。你究竟……要老臣做什么?”

萧景琰蔼然微颔:“本王要你出面指证夏江,明哲保身。”

谢玉略一沉吟,狐疑道:“殿下莫非……要报漠南大非峪失约的一箭之仇?”

“不,”萧景琰直视谢玉,眼瞳幽深,“我要你说出当年赤焰军梅岭最后一役的真相。给父皇、给世人、更是给全军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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