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08



少年的眼中波光流转,与他默峙了一刻,没说话,却抱着树干滑了下去。

动作竟有点笨拙。

蔺晨依旧躺在树桠上,状似悠然,浑身肌肉却已暗暗绷紧。猴儿若要逃之夭夭,在这幽谷密林之中,他能不能追得上?

猴儿却没打算逃。他在那片紫花旁蹲下,瓮声瓮气问:“你带了罐子没?”

蔺晨精神一振,飞身而下落在他身边。朗日之下,那片紫花已然绽放,许多黑色幼虫正沿着草茎蠕动爬升,聚集在纤纤花瓣上。

少年紧抿着嘴唇,看蔺晨用竹镊将细如米粒的小虫一只只夹起,小心翼翼地收进竹筒里。竹筒里装着预先配制的药草,盖子上留了针眼大小的细孔,透气却不透光,刚出土的幼虫被如此收藏,会再次进入僵眠状态。

“这些够用了吗?”少年疑道。花叶上的幼虫已被捡择一净,也不过百来条而已。

“先试试看,好用再来,”蔺晨盖好竹筒收进怀里,“再过几个月,山上的雪也化了,高寒之处的灌草疗效更好。”

少年垂着睫毛,不再说话,蔺晨拍拍他的头。

“想你姐姐了,就去高昌看看她。以你的身手,没人拦得住你。”

少年猛然抬头,呼吸陡然急促:“不。”

蔺晨挑起半条眉毛。

少年哑声道:“她是叛徒。度母娘娘那么信任她,她却伤了度母娘娘的心。”

蔺晨抄着袖子,抱臂看他。

“没能完成任务,是最大的耻辱,”格桑咬牙,“她早就忘了自己是滑族人。”

“如果没有她,你可知五年前会死多少滑族人?”蔺晨沉声道,“你姐姐或许没能完成任务,可她没有背叛滑族,更没有背叛你。”

“闭嘴!”格桑厉声道,“那些没用的叛徒,死了也罢!”

少年双目冒火,蔺晨凝目与他对视了一刻,淡淡道:“多谢你带我找药。后会有期。”

格桑一愣。蔺晨掸掸衣摆,站起身来。

“好好活着。度母娘娘有很多人为她卖命,你姐姐却只有你一个弟弟。”

格桑瞪眼欲驳,蔺晨已转身离开。林间土地松软而泥泞,他却好似漂浮其上,袍袖翩翩,眨眼间已在十步开外。格桑回过神来,袖中飞索射出,借树枝树藤攀缘飘荡,紧追了上去。

蔺晨脚步一缓,小猴儿又落到了面前。

“原来,你就是当年帮她的人,”格桑直直瞪着蔺晨,胸脯急剧起伏,眼神却颇迷惘,“可是,你不是梁人吗?”

“梁人和滑族,并不是天生的仇敌。”

绕开挡路的少年,蔺晨举步再行,格桑又再次拦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箭口峪,”蔺晨挑眉一笑,“谢谢你指路。”

格桑眼前一花,蔺晨已从他的头顶凌然越过,足尖在树干上一点一蹬,袍袖招展,鹏鸟振翅般去得远了。

格桑高叫:“燕军要出河谷,你拦不住的!”

蔺晨已没了踪影。格桑呆立了一刻,跺脚追了上去。



丰河谷险恶的不止是地形,更是诡谲多变的天气。谷中积雪厚软,十足纯洁无辜,其下掩盖的却尽是碎石和断崖,若要迈上山脊,更要遭遇浓雾、暴雪和狂风的轮番肆虐。

不能不走山脊。要赶上燕军,这是最快的路线。

北风怒咆。格桑全身紧贴于峭壁之上,细巧的飞索和钢爪就是他全部的依凭。山风似利刃,将脸颊和双耳一刀刀凌迟,裸露在外的双手也渐渐麻木无觉,横扫山岭的狂风却毫无止息之意,似要将他扯成碎片,再抛向深渊。

瘦小的少年牙关紧咬,赌自己这一阵也能挺过去。僵持之间,一根绳索从天而降,蛇舞一般向他直甩过来,格桑精神一振,堪堪在被绳尾抽中面颊的前一刻抓住了它。

用力拽一拽,挺结实。少年笑了,援手的不会有别人。他将绳子系在腰间,再次抛出飞索,顶着狂风猿猴般一鼓作气攀上了崖顶。

蔺晨猫在一块巨石后,双手抄在袖子里。格桑瞪眼看他。

“你不是认识路吗?为什么还等我?”

“我认识路,可梅朵不认识我,”蔺晨笑得和蔼可亲,“我等你去悄悄告诉她,带着燕人绕远一点。”

“你休想,”格桑竖起眉毛,“带燕军出谷,梅朵就立了大功。”

蔺晨冷笑。

“立大功?你是想要一个无功的活妹妹,还是一个立了大功的死妹妹?”

格桑小脸一沉,似乎打算翻脸,却没回嘴。

“你要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何苦追着我跑了这三天三夜?”

格桑咬着嘴唇不说话。痘疹一愈他就独自悄悄来了丰河谷,蹲守了两个月,燕军才磕磕绊绊入谷,且行军极是艰难。困于大雾和风雪,辎重人马坠崖无数,又冻死冻伤了一大片,燕军一腔邪火,竟虐杀向导以泄愤。长于追踪的格桑一路尾行,目睹同伴无辜受戮却无从援手,极是痛苦煎熬。

“现在带路的人只剩了梅朵一个,她很安全。”格桑垂头讷讷道。

蔺晨了然。猴儿心思缜密,燕军杀滑族向导,是迁怒,更是对其同伴的要挟,可杀到只剩最后一个,就不但无可要挟,还得保证她的安全。燕军全军上下的安危生死系于她一身,她若逃了死了,燕军全得陪葬。

“那你……”蔺晨又疑惑,难道这猴儿三天三夜穷追不舍,不放心的是他?

“你带我去找渝草,又是为什么?不说清楚,我不敢用。”

“因……因为……”

格桑一下红了脸,结结巴巴。该怎么说?该说看他人不错所以帮忙呢,还是直说他笨得让人无法直视?

“一个多月前你来过这里,还带了不少人帮忙。可是……”少年鼓起勇气,声音却越来越小,“你们摆的那些石阵树阵,根本没用。”

本公子的障眼法和迷魂阵只是对你这小鬼头没用,对燕军还是很有用的。蔺晨腹诽,忽而又福至心灵:“偷我干粮的原来是你。”

在谷中忙于布阵的那些天,蔺晨的干粮常常莫名其妙失踪,有时包袱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他一直以为是猕猴作案,为免重要东西失窃,一度每天在帐外的显眼处摆些干果点心,聊为供奉。

格桑面红耳赤,蔺晨失笑,招手让他靠近些。既然无意间已经市惠,何妨趁机再占点便宜。

“猴儿我问你……”蔺晨神神秘秘压低声音,“你们的度母娘娘,身边是不是有个老男人?”

格桑不悦地瞪他。蔺晨想了想夏江的尊容,伸手比划:“满脸褶子,眼睛很凶?”

格桑抿唇闭嘴,蔺晨眯起眼微微一笑。

得来全不费工夫。

猴儿再不说话,蔺晨又逗他:“那老男人都教过你什么?毒药?追踪?他的武功高得很,怎么不教教你?这人一定对度母娘娘怀有二心……”

格桑捂住双耳不听他挑拨离间,走到山崖的另一端俯瞰山谷。他们身处一处突兀崖顶,此刻终于风停云散,碧空万里,莽莽群山参差如犬牙,万丈深渊下的箭口峪尽收眼底。只要过此峪口,再踏冰渡过洛水,前方便是一马平川。

“燕军来了。”

二人皆目力极佳,险峰之下虽难见人影,谷底缓缓移动的旌旗却历历可辨。箭口峪是一处崖高谷深的狭长地带,燕军虽有减员,依然拥上万之众,哪怕将辎重尽抛,连人带马穿过峪口至少也得一整天。

蔺晨扎紧袖口打算下崖,猴儿双臂一张,将他拦住:“你干嘛?”

蔺晨手搭凉棚向崖下张望:“当然是去告诉燕军,这条路走不得。”

“燕人不会听。”

“听不听也要试一试咯,”蔺晨展颜一笑,“我和燕人也有点交情。”

蔺晨转身,格桑高叫:“站住!不要去!”

少年一抬手,银芒激射,钢爪倏地抓向蔺晨肩头。崖顶劲风鼓起衣袍翻飞,蔺晨侧了侧肩,钢爪便落了空。然而这飞索竟如飞去来一般,发至半空还能转向,银光绕了个弧,向蔺晨的脖子缠去。

蔺晨折腰后倾, 避开这一击,鼻中却忽觉一丝异香,似酸还苦,似甜又涩。一惊之下正欲闭气,那猴儿的飞索已缠上他的手臂,忽悠悠银光连转,蛛丝般的钢索陡长出十数丈,牢牢缠得蔺晨如春卷一般。

猴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别乱动。使力毒发得更快。”

他没骗他。虽不知他是如何下的手,这毒药却极其霸道,不过片刻功夫,蔺晨已觉四肢僵麻,颓然倒地。

“你们的任务……不是带燕人出谷么?这条路……走不得……”

格桑好奇地皱起眉头:“为什么?”

蔺晨呼吸困难:“这……是死路。”

“燕人最坏,比梁人和渝人还坏,”格桑恨恨咬牙,“死了活该。”

蔺晨摇头不解,格桑蹲下身,一字一顿道:“我们的任务只是带燕军出谷。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

蔺晨与他对视了一刻,渐渐恍然。

“那……梅朵呢?只要出了箭口峪……”蔺晨竭力呼吸,吐字僵硬,“他们就会杀梅朵灭口。或许是为保密行踪,或许……是怕人知道他们……杀……杀了那些滑族向导……”

格桑脸色惨变,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手腕一抖,收起了紧缚着蔺晨的钢索。

然而蔺晨已然不能动弹。饶是如此,他还要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和燕人面对面,我……也不想……你能代劳,那是最好……”

格桑看看深渊谷底,又看僵卧雪地上的蔺晨,面上不知是悔是惧,是恨是怒。呆怔了一刻,他掏出一个小瓶,围着蔺晨撒了些许黄色粉末,又将瓶子扔到崖下。

“滥好人,”格桑离开前拍拍他已没了知觉的脸,“你记着,今后见到滑族人,有多远躲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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